她抬头望一望软哒哒的冬阳,举起手帕虚挡着,眯会儿眼,又道:“我就要跟周宝怀离婚了,生生死死,我都是李家的,轻玉姐可不要拿我当外人。”
“小姐?”
“我不是完全不知晓这事儿,只是你日日与他们父子俩一处,难免很多事情我只能找你来求证。”
轻玉手一松,沉重的床单就掉进水里,几滴水飞上两人的旗袍。
她站起来,在原地溜溜地走两步,要摔倒似的,幼苓忙扶住她,只听她说道:“我以前全当别人都不知道,是我蠢了,像小姐这样聪明的人物,怎么可能没一点儿察觉呢,床单被套自然是我来洗,卧室也只有我能进去打扫,别人想帮我,我还不敢呢……真是……真是造孽的……”
幼苓让轻玉在藤椅上坐着,自己脱掉风衣坐在小凳上,腕上的玉镯子浸进水里,她边搓床褥边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夜里书房,熏了一炉凉森森的檀香,窗外的棕榈树,叶大枝重,影子在磨花玻璃窗上散成山鸠色一片。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我!我看着他长大的!他不懂事,爸爸您也中邪了吗!?”幼苓坐在沙发上,两手绞扯着手帕,又骂又哭,“不管怎么说,丛飞不能跟着你去美国!”
年底,李成梧将重新任职,前往美国。此刻,他揉着额头,不言语。
幼苓哭累了开始抽烟,雾气越来越浓,窗户忽地被什么碰了一下,接着噼里啪啦,玻璃窗上洒豆子似的,暴雨落下,一声惊雷乍响,李成梧一个激灵,仿佛醒了。
“行了,你回吧,我去跟丛飞讲,让他留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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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苓拉开鸠紫色床帏,白得像墙粉的身子摇晃在穿衣镜里,她套上一条吊带丝裙,再罩上一件乔其纱旗袍,芽青色的乔其纱透出内衬裙,若现若隐,若黄若青。她随意将头发拢出,看着镜子里冷冷一张白脸,款款地扣领子。
“你要去做什么?”周宝晖醒了,翻一个身半睁着眼瞧她穿衣服。
幼苓答非所问道:“下周天的船,可别记错日子了。”
宝晖沉默良久,嗫嚅道:“姐姐,跟我一起走吧。”
幼苓打开衣柜,扯出一个半旧的漆器镶珍珠贝母盒,拉开抽屉,一股封闭的潮气散出来。
她在一堆玳瑁、钻戒、耳坠子里头乱摸,到尽底找,七颠八倒,摸出三块不同色的蓝宝石,一时分不清哪一个是自己的婚戒。她想起周宝怀的模样,打了个冷颤,对宝晖道:“我家又没出事儿,我走什么?也别叫我姐姐,我只有李丛飞一个弟弟,这颗送你了,抓紧这两天儿卖掉吧。”
宝晖一伸手,接过她扔来的戒指,看了看,嘿嘿笑道:“你的婚戒,那我可要收好了,不得卖。”
幼苓瞥他一眼,瞧他一脸流里流气,又想起树倒猢狲散的周家,心里叹口气,出门去了。
前一个月,正是深秋的时候,周烨屏被定汉奸罪,人们说他正要去南京伪政府任职,路上飞机失事了。
周烨屏死讯传来的时候,幼苓捏着报纸坐在沙发上,想起这栋房子还是周烨屏送的,四周墙壁忽然就变得凉森森。窗边的芭蕉叶像一把巨大的扇子,把所有的爱恨乱伦都扑冷了,往日的哭喊、呻吟和周家的老老少少,都横陈在地砖上,潮水退去,太阳的光辉蒸腾着最后的热气。
周宝怀从楼上跌跌撞撞冲下来,看看幼苓,又看看她手上的报纸,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幼苓厌恶宝怀的自卑和小聪明,一个为了受父亲重视,对父亲和妻子的私情推波助澜的可怜人。可是他不知道,他父亲太知道他了,周烨屏老早就告诉幼苓,老二一身阴沉沉的丫头气,小心思多,大任不能当,还恐坏了别人的大事。
幼苓一进家门,就自私自利,而宝怀在周家,面对兄弟、继母、父亲和父亲的姨太太们,活得越发阴森、冷漠、多虑。沙发几上一盆快凋谢的鸳鸯茉莉,像一盏盏浮肿的烂脸,记不得多久前它们还香气笼人,如今已成一粒粒香气已消的浮沫。
突然,周宝怀疾步走到她面前,扑通跪下,握住她膝盖上的手,神情哀恸,他说道:“幼苓,快……快把婚离了,你尽可能地告我、污蔑我,我都认,我都认,你……你要快些离开这个家……”
幼苓垂眼看他,脚尖在低跟织金拖鞋里头微微一动,冷静道:“我还当你势要找我报仇呢,我能污蔑你什么?汉奸么?”
宝怀微愣,急道:“周烨屏是汉奸!我不是!”
“哼!他是吗?”
他又低下头,伏在她膝上,嗫嗫嚅嚅,声音像一条稀薄的小河:“他是,他是,他和姓梁的一起骗了好多军火钱,他就是汉奸,幼苓,你爱他,你不爱我,我说的你不信,他什么都没说,你就相信他。”
半晌,看着他一耸一耸的肩膀,幼苓道:“我不爱他。”
她把他的脸挪开,起身道:“明天,明天我会带来上讼书,离婚协议也要让你签字,你的申辩书必须有我的律师过目。”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她,在大学校园里,他迷了路,又不敢说英文,迎面走来一个中国美人。她的高跟鞋像是踏在他的心尖上,那年她笑脸走来时是,如今她冷脸离开时也是。
事已至此,宝怀竟生出点快意来,至少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直至周家败落,家里其他男人,都不是她名正言顺的夫。于是在大无聊和奈何天中,在每一栋阴森森的大宅楼里,在连年的战乱和辗转之间,他自顾咂摸出一点的美好宁静的回忆。
人世间数不清的妻离子散,数不清的枪仇火恨,如果China真的是瓷器,那一定是秘色瓷,如冰似玉的保密釉料下,是从三代到宋明的哲学寒香,从辛亥到抗日的沉重烧造,在淡青的瓷面上,他和她不过是万千冰纹中的两丝,却是挨得极近的两丝。他认罪,他不逃跑,就可以摘清她和周家的关系,从此她就出去了。
在第二天那个签了离婚书、拒写申辩书的下午,宝怀觉得他也做了些大义凌然的、值得人留恋的事,哪怕明天他就会被押送到广西的监狱去。
晚上,他一个人在幼苓的卧室睡觉,失眠,起身挂起床帐,推开窗户,风飘进来,天鹅绒帘的小球微微抖动,他像又闻到她头发的香味。
他平日里不翻她的东西,这时随意拉开她的衣柜,里头挂满了她的衣衫:纱旗袍、织锦旗袍、花缎小披风、软呢外套、吊带礼服、下午茶礼服、晚餐礼服、晚礼服、英国的风衣、法国的宽檐编帽……他指尖掠过它们的璀璨金光,原来富贵荣华,真的是过眼云烟,他膝盖一软,在地上坐下了。
这时他见着衣橱里一个半旧的木匣子,银饰裹角,玳瑁做扣,好生漂亮,他拿出来打开,一股幽然的香味散开,里头是各种信件。
他倒出来,一封封地看,都是些话语简单的生意单子、与人问候、自报平安,一直到末,也就是原本最上面的那封,是还没寄出去的她自己写的。
他展开那张薄青色的纸,目光在一字一句上颓然滑落,他所有的大义和凌然都灭去,鼻下哼出一声阴沉的、冷漠的笑。
宝晖:
别来无恙。
你的痛苦我是知道的,你不要怪我狠心将你送走。
我是想跟你一路去美国的。
我真笑我自己,因你的缘故,我竟想过送你去马来的森林,盖一栋小屋,我每周,不,每天都来找你。
我有时也怕,我平日里作孽太多,若是一心只想跟你在一起,给我的报应就会落到你身上,那样我永远也饶恕不了我自己。
去了美国,要记得吃你的药,出去打牌要用塑料盒子把每天的药揣在兜里。喝水要喝凉白开,冷水不干净。少与那些不学无术的人打牌跳舞,你牌技稀烂,尽会输钱,跳舞又跳得太好,让别的姑娘捡了便宜去,我就只能眼巴巴妒忌她们,望洋兴叹了。你还可以念一个硕士,如果需要钱,只要你给我说正当的理由,我都会帮你。
近来我连见都不敢见你了,怕惹自己伤心,怕你发现我的傻,我的痴,我的病,你最会闹我,我一心软,白白耽误了你。所以还是等你到了美国,我再寄给你吧。
旅居康乐
幼苓上
十一月十三日,香港,残灯如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