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梧道:“又不说话了,你这脾气是怎么养的?小小年纪如此做派,真是懒得管你!”
作者有话说:
鹅梨香是鹅梨帐中香,助眠吧,感觉会有点甜。小名取贱名有去灾病的含义,奚凤的奚是奴的意思。
第3章
第二日晚,院院放灯,山、树、水、廊,处处灯火辉煌,各色玻璃灯摇转着,梦光幻影。
轻玉到书房换茶,进门叫了声“三爷”。李成梧坐在案前写东西,一位青年,不端不正歪坐在三屏榻上,盖着刺花的水粉色磨洗苎麻布毯,一条光腿荡悠悠吊在侧屏外。他怀里半拥着一张漆盘,里搁着琳琅的烟具:景泰蓝烟灯、象牙烟枪、玉烟膏盒和珐琅釉烟盘。
轻玉走到榻边的花架,取盛水的银瓶,瞥眼看见那人凉豆腐似的脚背上,一条淡青的筋时隐时现,是他的脚趾尖,正一伸一缩地勾着花架上的垂兰叶。
她把帕子打湿,蹲下去抹榻垫上的精渍,那青年慢悠悠地来拉她手,笑道:“轻玉姐姐好忙。”
轻玉甩开手,瞪他一眼,青年又问:“怎么你们都叫他‘三爷’?既然已经分家出来了,该叫‘老爷’不是?”
轻玉不理他,倒是李成梧解释道:“我大哥在南京,往后若是遇见了,他们这些家里的旧人该称他一声老爷的。”
青年笑:“像你这样的新派人士,也这般讲旧礼么?”
李成梧正要说话,轻玉忽地插嘴道:“平日里也不见三爷逗小孩儿,这会儿人家病了还要去逗人家,”她一边擦垫子一边说,“逗生气了,又没时间哄,倒有时间自己快活,可怜家里下人受这连累气,到时候您又要怪我们没照顾好少爷。”
见李成梧不答话,青年道:“这说的是小少爷么?我在园里见过一次,好标致的孩子。”
轻玉不言语,自顾在小银盆里搓洗手帕。
李成梧抬头朝青年使一眼风,后者耸耸肩,披上布毯子,下榻抱起地上的衣服,径直出屋了。
李成梧这才冷哼一声,道:“你倒埋怨起我来了!分明是你说他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让我去管管的。”
“我可不敢埋怨三爷,我就是瞧孩子可怜,他自己偷偷抹了会儿泪,我去问怎么了,又不跟我说。”
“那就让他自个儿呆着吧,男孩子不能娇生惯养。”
轻玉叹气:“小少爷不比小姐,虽说都是没了娘,但这被送来送去的,实在可怜多了,惯一惯没什么。”
李成梧笑道:“昨儿见幼苓大晚上才回家,我一问,才知道是给丛飞带东方的蛤蜊汤回来,今儿一大早又见平喜儿和小霜儿,提着一堆糖啊果的上楼,竟都是给他买的。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女人啊就心疼他那样的,长得玲珑,爱闹别扭,其实身世可怜,哪怕他只是偶尔才说一两句好话,也简直戳到你们的心坎儿上,巴不得把北平城里所有好吃好玩儿的都送过去,反正花的是我的钱。”
轻玉笑,认可了李成梧的话,李成梧继续道:“女人们要嫁我,也不过是想找一个有头有脸的庇护所,然后拿着所里的钱养着他那样的男孩儿,说得我也想当女人了,真快活!虽然时常会少一些尊严,但她们自个儿并不觉得。”
轻玉见他又开始胡言乱语,不理,只说道:“我把少爷带过来吧,您写您的,他就在一边坐着,也不闹。”
李成梧应了,约莫过了一刻钟,轻玉才拖着丛飞进屋。李成梧故意不抬头,听着他跟轻玉闹,轻玉已经很有一套法子,三轻言两耳语就哄得他在榻上坐好,临走前还嫌垫子脏,又用手绢狠劲擦两下。
丛飞自己坐了会儿就躺下去,扣榻屏上凹凹凸凸的万寿纹,顺着屏一直往下摸,忽地发现缝隙里露出一角纸,他抽出来展开,白堇色的纸上有十几列小楷,抄的不知什么佛经。
“你在看什么?”李成梧突然说道,“过来,我送你件东西。”
丛飞捏着纸走过去,李成梧把他抱上自己的腿,捡起他手上的纸看了看,问道:“学过写字画画吗?毛笔的。”
丛飞点头,李成梧新铺一张纸,道:“写一个我瞧瞧。”丛飞拿过笔,写了个小楷“七”。
李成梧心里想真是丑死了,嘴上却说:“还行,但你写这个干什么?”他把住他的手,带着他蘸墨,写下“李丛飞”三个楷字,用笔庄敬。
李成梧道:“你瞧这个,是颜真卿的楷体,它的结体比较宽,所以看着有些富态。”
丛飞点点头,李成梧换一支九分狼毫笔,又把着他的手写“李丛飞”,骨力硬朗。
李成梧道:“这个用硬毫笔写的呢,是文徵明学的柳体,但是又比柳体要温和些。”
说完他又换笔,带着丛飞写论语: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笔圆体方。
李成梧道:“这是虞世南的小楷,练他的字呢,先练《孔子庙堂碑》,再练《演连珠》,唉,现在说你听不懂,到你练的时候就明白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古朴天然。
他道:“这是钟繇的小楷,你瞧这个‘有’,还有这个‘方’的横画,是隶书的笔法,钟繇的楷书是汉代后期隶书楷化的体现。”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态势轻盈,轻而不浮,结构稳健,重而不滞。
他搁下笔道:“这个呢是唐小楷《灵飞经》,作者没有留名,据传是钟绍京写的,前朝模仿它的人很多,我写得不好,不能够看的……”
丛飞忽道:“这个好看,我喜欢这个,像鸟一样。”
李成梧笑,抱着孩子摇前晃后,骂道:“好没良心的东西,从进屋到现在终于肯说一句话了,轻玉说你今儿下午一个人偷偷抹泪呢,跟我讲讲你哭什么呢?”
丛飞垂头不言语,李成梧附在他耳边,声音顶柔顶低的:“你要跟我说呀,一个人伤心生气,把身体气坏了怎么办?”
丛飞肩膀一耸,小声抽噎起来。
“妈呀,你是林黛玉转世么?”李成梧把他转半圈,面对面抱着,拿拇指替他擦泪,问道:“怎么了?嗯?”
丛飞胡乱躲避他的手,哭道:“你不讲理。”
“我哪儿不讲理了?”
“明明是…你…带我去你屋…里的,转头说…我…占了你屋子。”
李成梧笑:“干嘛要气这个?我不过顺嘴逗一句,你还当真纠结起来了!”
丛飞说:“那你…为…为什么不来看我?”
李成梧道:“原来是想我来看你,你从前又不说,今儿说了我便知道了,可别哭了,嗯?你还想要什么,”他拿一张水葱色的绢帕,半捏住丛飞鼻子,“来,把鼻涕擤擤。”
擤完鼻子,丛飞还在抽泣,瓮声瓮气开口:“我还要今儿晚上跟你一起睡。”
李成梧道:“行,还有呢?”
丛飞道:“明天,后天,以后也要跟你一起睡。”
李成梧笑:“您知道您这叫什么吗?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我给总统写封信,江南织造的位置留给您好了。”
丛飞侧趴在他胸口上,用余力抽噎着,李成梧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黄铜望远镜,举到丛飞眼前,说道:“你瞧,我昨儿晚上出去喝酒,从将军身上顺下来的,漂亮吧?英国军用的望远镜。”
隔着泪眼,望远镜被镀上金的光棱,像梦里的两支万花筒,特别贵的展览品,妈妈不给买,也买不着的那种。
李成梧接着说:“我本想送给你,但又不想送给一个闹脾气的爱哭鬼,”丛飞伸手抓了一把,李成梧举远了些,笑道,“送你东西,你连人都不叫,我要听你叫爸爸。”
丛飞嗲声嗲气地叫:“爸爸。”
李成梧道:“还要亲我一口。”
丛飞坐起身,捧着他脸亲一口。
“不行,”李成梧道,“要亲嘴。”
丛飞仰头,李成梧躬下/身,亲了一个响,李成梧把望远镜给他,抱着他起身出屋,问道:“都多大了怎么一股奶臭味?小霜儿没给你熏衣裳吗?”
从飞道:“小霜儿姐姐说,我身上有孩子香,不熏最好,免得熏得老气横秋的。”
“呵,她们一个二个的都要反了,去参加革命女兵好了,在我这儿真是浪费民族人才。”
轻玉虚岁二十一,有一个家里开麻油店的相好,嫁妆都备齐了,年前必须要嫁人,可丛飞一来,赖着她照顾,这会子李成梧又不放人了。轻玉气道:“家家户户的奴才都是来来去去的,旧的走了新的才进,万没有不放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