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实的绒毡在栈道尽头一字铺开,是种触感绵软的提醒。随着杜竟平的到来,倪宗玉和林含秋停止了交谈,以一种沉静温和的神态迎接他的到来。
杜竟平向倪宗玉问候行礼,林含秋起身回礼,杜竟平意外地发现:倪宗玉是坐在一张木轮椅上。
和几乎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同席交际,对杜竟平是件困难的事。倪宗玉态度温和,交谈的速度却非常缓慢,他的右臂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对一位体面的老人来说是种尴尬。
宴席开始约小半个时辰后倪宗玉提前退席,留下林含秋和杜竟平四目相对。
杜竟平的压力很大,也不理解,身为倪氏家主,倪宗玉竟然允许自己的夫人和一个外男独处。就算其中有什么隐情,杜竟平认为还是不知道更好。
就在杜竟平准备提出告辞的时候,林含秋道:“据说光禄大夫赵大人要回乡祭祖,郡署里也在做准备吗?”
杜竟平想起肖克章的嘱咐,停下了起身的动作。虽然开口有些为难,为了以后行事的方便,答应肖克章的事还是要做到。
杜竟平垂着目光道:“肖大人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夫人是否有什么提议?”
“无非是做足了排场,你没来时我和倪公正在商量,由倪氏牵头向郡中各家募集接待的银两,这样肖大人也可以轻松些。”
林含秋说得十分通透,正是猜到杜竟平受了嘱咐,免得他再为难开这个口。
杜竟平一点也没觉得轻松,肖克章的愿望毫不费力地达成了,他却因此没法抬脚就走,在倪氏许诺给衙署可观的银两之后。
不知不觉中,婢女们已经闭了窗关好门,然后消失得一个不剩。
林含秋用视线触碰杜竟平的右脸,心痛的感觉再次涌起,深吸了口气道:“杜大人的脸,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杜竟平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对于别人的伤痛不是应该避讳一下吗?
如果换另个人这么问,杜竟平会告诉对方是御敌所伤,他却莫名地不想对林含秋提起往事,匆忙地做了一个选择:“这个,是小时候撞到火炉的烫伤。”
哈,林含秋在心里叹笑,年幼时的烫伤不会随着人一起长大。如果小时候就是那么大一块,你的头皮也应该是秃的才对。
心里的这一点笑意,让林含秋松开了紧绷的力量,举手轻轻托着下颌道:“杜大人觉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倪家会由一个女子主事?”
杜竟平道:“古语言巾帼不逊须眉,夫人能为倪家主事,应该是有这个才能。”
“你说的对,可并不容易。”
林含秋道:“我嫁给倪公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七岁。成亲当晚,倪公喝醉了,我看见他突然用右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几乎把自己勒死。那种情形,就像恶魔附身,一个人怎么会掐死自己?后来倪公告诉我他患了异症,如同心和脑分了家,不听使唤的右手会做出奇怪的事。所以,这场亲事也是冲喜的意思。”
林含秋的话让杜竟平忘了不合礼数的处境。年轻女子嫁给垂暮老人续弦,对方还有可怕的异症,那只不听话的手除了掐死他自己也会折磨别人。当然,虽然心里很感慨,杜竟平并没有议论的资格,只能默默地聆听。
林含秋继续道:“那时候,倪家和倪公一样,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好。倪公的几位庶子都住在府里,庶子们带着家眷一共有三百多口,每家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勾心斗角,为了争夺一点点好处不惜损害整个倪氏。倪公年迈有病,想要整治局面已经力不从心,而嫡子无能,满脑子幻想天真只想舒坦地过日子,我这个冲喜进来的续弦夫人倒成了他们的保护伞。”
杜竟平盯着面前的味碟,眼中飘着一点苦涩的火苗,沉声道:“夫人今后如果需要在下效力,杜竟平义不容辞。”
林含秋道:“杜大人为什么对我承诺?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博得同情,是希望大人明白。”
杜竟平一怔,从沉闷的恼火中脱离出来,察觉刚才的承诺是超越了常理,难怪她会索问理由。
“在下是佩服夫人的魄力。夫人弱质女辈,在复杂的处境中力挽狂澜,这种智慧和毅力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那么,大人不会怪我?”
林含秋倾身向杜竟平靠近了一些,耀目的艳容像一面至纯无暇的摄魂美人镜,只等始终双目低垂的他送来心神相交的一眼。
栈道上传来肆无忌惮的脚步声,再落入无声是踩上了门外的绒毡。
林含秋心里一阵奇怪,回到端正的姿态后盯着那几扇厚重的红木门……啪嗒,动静倒还轻巧,倪瑞宝的上半截身子和一个风流洒脱的脑袋从门缝里伸进来,露齿一笑道:“听说爹和母亲在这里宴客,瑞郎特来请个安。”
林含秋的表情很冷,这在倪瑞宝看来十分正常。
杜竟平起身和倪瑞宝互相礼了礼,说不清是释然还是遗憾的心情,似乎是上天为他做的决定,杜竟平趁此机会提出了告辞。
倪瑞宝却出言挽留,称他久仰杜司务大名一直没有机会亲近,今天要尽到地主之谊。
杜竟平为难时,林含秋站起来道:“我也累了,今天就到这儿吧。瑞郎,你替我送一送杜大人。”
林含秋走后,倪瑞宝很不是滋味地说:“杜大人可真是不简单啊,连我母亲都对你另眼相看。”
杜竟平看着他鼻梁上残留的一点淤痕,没有回答,转身向外走。
“杜大人留步!”倪瑞宝边说边往门外看了看,“夫人让我送你走,我觉得实在可惜,不如咱们共饮一杯,也算结下了相识的情谊。”说完,拿起酒壶往杜竟平才用过的杯子里添了酒。
杜竟平转过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倪瑞宝也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笑眯眯地喝下去。
出了畅厅,倪瑞宝走在后头,眼睛盯着栈道上靠近岸边的某处,暗暗激动。
来之前,倪瑞宝已经知道了这里的情况,打算趁机让杜竟平吃个鳖,报一摔之仇。他让仆从弄坏了栈道上的木板,等杜竟平掉进湖里,明日就能把他的蠢事宣扬出去。
离岸头越走越近,倪瑞宝紧张得喉咙发干,准备随时大笑一场。
而杜竟平走到某一步时,从脚下忽然的松动感中察觉到了异常……当他踏上做过手脚的木板,在断裂的脆声响起的同时,那只脚换了成虚力一搭,轻轻跃过去,跟在后面的另一只脚像长了眼睛,准确地勾起一块碎木头踢到空中,然后,砸中了毫无准备的倪瑞宝。
‘杜竟平!’倪瑞宝捂着头,对着夜空放声大叫。
杜竟平微微一笑,也不用谁引路,准确地向园林外边走去。倪府已是他脑中清晰了然的一张图。
第8章 捌
一场秋雨后,天气忽然就凉了。
早起的时候严汐咳嗽了两声,荷宣有空时就上街给她的小姐寻止咳的秋梨去了。
她在两条街外买了甜梨,裹在帕子里抱着往回走,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荷宣停下回过头,看见顾氏的婢女如巧伴着一乘轿子正过来,不用猜,轿子里的人肯定是顾氏。
轿子到了荷宣身边后靠着路边一停,荷宣对着轿门认真礼了礼,向顾氏问好。
顾氏掀起小窗帘道:“家里最近都好?”
荷宣道:“家里都好,婶夫人放心,昨日小姐还在问我:怎么夫人就不来了?”
顾氏笑道:“囡囡不怕我来烦她?你和囡囡从小就像贴心姐妹,先对我交个底,赵家这门亲事她到底有几分意思?”
对着顾氏高高兴兴的脸,荷宣有点紧张,抱着梨子犹犹豫豫,“五分?”
顾氏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满身的干劲也少了五分,多好的一件事情啊,怎么就行不通呢?”
荷宣道:“常言道好事多磨……您和大老爷就是小姐的后生父母亲,您多担待。”
顾氏道:“你倒跟我客气起来了,这不都是为了囡囡吗?我跟你说句道理,赵家的亲不是非结不可,可要是不结,外头的言论又是两样。赵家的门望不低,生意也做得好,囡囡嫁过去不委屈。要是挑不出正经的理由就回绝了赵家,以后谁还敢来提亲呢?别人会议论囡囡眼过于顶,品性可疑。就算有人想来提亲,也会顾虑赵家的脸面。何况在我看来,夏家只是书香气重些,论财势根本比不上赵家,答应了赵家正好气一气他们!夏家要上杆子去攀赵氏,咱们囡囡,是赵家主动上门来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