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不过一个月,这个布了将近一年的网终于开始慢慢收了。
而那个汇安省最大的跨国贩卖人体器官、走私军火、拐卖男童的“天使之花”组织被一举拿下。
多个窝点被捣毁,部分男童获救,万众欢呼。
只可惜却有些不完美。
她失踪了,一同没被抓获的,还有该组织在国外某个神秘地点的分部。
他卧底一年多,却对分部的信息少之又少,他们谨慎得只有最高层才清楚知道分部存在。
而被抓获的两名高层,纷纷在入狱当晚咬舌自尽。
听到她失踪的消息,他说不上来是难过还是庆幸。
而她在警局的档案里,留存的身份只有她的代号“黄鹂”。
他知道她叫魏禾,还是因为那个他犯下错误的夜晚,她在他的耳边说:“其实我不叫黄鹂,我叫魏禾,魏忠贤的魏,禾苗的禾,你记住了吗?但是你别叫我这个名字,还是叫我黄鹂吧,心里记住就好了。”
他时常想,她真的很坏吗?她真的罪恶滔天吗?
他不知道。
她是一个孤儿,她的父母欠了钱被活活打死,而她当时不过才七岁。
她乞讨为生,后来长到九岁被天使之花带回了组织。
她说过,她小的时候不知道吃饱饭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有人爱是什么感觉,她在街上乞讨,别人看她满眼厌恶,心情好才会像对待流浪狗一样赏她两口吃的。
被带回组织的那一天,她吃了人生中有记忆以来的唯一一顿饱饭。
她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还以为他们是把她带回家当女儿养,不然为什么给她吃饱饭呢?
后来她才知道,那都是她的错觉。
《三字经》里说:人之初,性本善。
可她当时却觉得,写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没有真正的见过坏人吧?
世界上真的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坏的,他们根本没有心,根本没有仁义道德。
她见过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恶,才懂得那些肯施舍给她两口饭吃的人根本只是小儿科。
她在组织里被训练成笑起来单纯无害的女生,眼神一定要干净纯粹,否则骗不到人。
如果她做不到他们所要求的的那些,她将会迎来一顿又一顿的毒打,以及无休止的饥饿。
她试过逃离,被抓回来以后打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他们连饭都没给她吃。
而她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她床边就有一个狗窝。
那狗凶猛,体型很大,咬人的时候一口吓去能直接看见骨头。
但是,那狗却比这里的人要对她好得多。
每天的狗食,它都等送狗食的人走了冲她呜呜哼哼,示意她先享用。
她从床上爬下来,身体一抽一抽得疼,可为了活下去,她还是坚持着趴到地上,用手抓着狗盆里的食物吃下去。
打那以后,她就学乖了,开始听话,一次又一次地完成组织分配的任务。
她的待遇也变得好起来,开始拥有自己的房间,开始拥有银行卡,拥有钱,拥有美味的食物,拥有漂亮的衣服。
她开始拥有以前她想过或者没想过的很多东西,同时也开始慢慢失去很多东西。
她知道,她慢慢失去的,是她的良知。
可是人生总是要取舍的,这样的人生,她想活下去,就一定要丢掉自己身上唯一的、也是最美好的东西。
她变得不再干净了。
他曾问过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而她冲她甜甜的笑,单纯得如同美好家庭娇生惯养出来的花季少女。
她笑得一双大大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声音清脆动听地对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呀,你是我见过最好看最干净的人。”
他当时心里有些慌乱,以为自己卧底身份暴露,强压着情绪淡定地反问她:“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区别,你却说我干净?”
她笑着摇摇头对他说:“不一样,我觉得你是那种,没坏到底的人,也就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做一个好人,你是可以做好人的,只不过你现在没得选,所以才做了坏人。”
“好人和坏人,怎么区分?”
“就比如说,咱们都大难临头了,但是可以有机会让其中的一个人获救,如果换做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选择自己,而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救我,所以他们是坏人,你是好人。”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
“因为,这是我的直觉啊。”
“幼稚。”
他对她的幼稚难以理解,甚至根本不屑一顾。
他时常觉得,她是一个单纯至极,却又罪恶滔天的人。
一个人做了那么多坏事,却拥有这世界上最干净纯粹的眼神,最灿烂明亮的笑容,真是矛盾得让人不可思议。
但是她这一生也是真的悲惨至极。
幼时没享受过父母的关爱,别的小孩在家里欢声笑语,她却要因为父母双亡上街乞讨。
花季少女时,别的少女享受着男生暧昧的追求讨好,而她却为了要活下去跟狗分食。
别人在学校享受校园生活,讨论着新出的衣服新买的文具,而她却要为了生存挨打,以及违背自己的良知去做坏事。
原本她做个坏人,丢掉良知也可以衣食无忧地生活,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又要开始流离失所。
他忽然想到封杏,想到那摞照片,想到某个可能。
所以,其实当时她失踪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吧。
他想到那具焦尸,忽然不敢去看。
她落魄无依、可怜孤单的这一生,走到尽头,也仍旧是一个人。
眼眶里有了湿意,贺志安微微仰起头,努力眨了眨眼,把那不应该存在的眼泪憋了回去。
他这辈子,自问坦坦荡荡,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党,对得起他所服务的人民,却唯独,唯独对不起她。
尽管一切是她先主动,甚至是她蓄意勾引,可是如果他不曾有过一丝半毫的心动,也不会让她有机可趁。
他曾拥有过她灿烂明亮的笑容,以及毫无保留的倾诉,就连她最后仅剩的唯一干净纯粹的感情,也给了他。
可他却让她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他甚至不敢去想,在他亲手摧毁她最后唯一一份干净纯粹的感情、仅剩的信仰之后,她颠沛流离的二十三年,是怎样的暗无天日、心灰意冷。
对于国家对于人民来说,他是一个好警察,可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混蛋,是一个冷血无情杀人于无形的刽子手。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贺志安整理了自己的情绪,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才开口对门外的人喊:“请进。”
是封杏。
“贺局,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给您送一份过来。”
封杏轻轻地把那份尸检报告放到他的办公桌上,眼眉低垂,像是在等他询问些什么。
“讲讲你的故事吧,”贺志安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松散地靠进椅背,“坐。”
封杏抬眼看他,满是惊奇,甚至有些不解:“这件案子,跟我有关?”
“也许有,也许没有,就当是我个人好奇,你先讲讲吧。”
封杏显得有些为难:“不知道贺局想听什么,想让我从哪里讲起?”
“从你小时候有记忆以后开始讲起吧。
☆、五十八颗青杏
既然是上级领导的命令,再加上那摞奇怪的照片,封杏便开始坐在他对面从小时候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
听到那张卡里有五十万,贺志安便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那五十万,他知道,那是魏禾的全部身家。
她将她的全部身家,压到了未知的路人身上。
她居然到了那样的地步,却还是愿意如此单纯地去相信世人的善意。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足够单纯,还是足够愚蠢。
但是,走到绝境的她,应该也是毫无办法了吧。
“你有没有恨过你的亲生父母?”
封杏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半晌,贺志安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封杏微楞,随即摇了摇头,开口时声音十分平和:“从未。”
她只是一直很好奇,他们为什么生了她却又抛弃她,到底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贺志安便有些惊讶,愣住半晌,才不敢置信地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