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未等父亲示意,便依次向在座的几位老臣行了礼。钱彦泓已逾古稀之年,见闻家小辈如此懂礼数,满意地抚了抚须:“如今咋们都老了,这天下今后便是少年人的天下。闻玓如此聪慧机敏,看来仕珍是要提前培养出下一个闻参知啊。”
闻仕珍摇了摇头:“阁老说笑了,此次叫上小儿,不过是朝中事务愈发繁复,需让小辈分担些琐事罢了。”
“既然人都齐了,我便同诸位大人细细说来。任都府来信,延东军明后两日便到杜陵,杜陵属城有八万兵马留守,南境有五万,加上此次京中拔营两万,延东此次共有十五万兵马可供调遣。任都府称他此前与祝梁商谈过,待练兵三月,加上钻营战术机巧,多不过半年,便会向乌首人开战。”闻仕珍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那便需尽快作出抉择,是弃是留,闻相有何高见?”刑部尚书有些焦急地问。
闻仕珍沉吟不语,反倒是钱阁老缓缓道:“老夫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若圣上怪罪下来倒是能扛上一扛,大不了以死谢罪。就怕我钱家几代忠良,也受我连累不得善终啊。”
闻雪朝挑了挑眉,这钱老小子当了□□还想立牌坊,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闻仕珍叹道:“我何不担忧圣上发现蛛丝马迹。不过我等与乌首私下来往多年,闻府在杜陵设下的钱庄和粮铺还有几百名乌首人派来的内应,如今实在是骑虎难下。”
“乌首手上欠咋们多少银两?”钱彦泓问。
“黄金十万两,银钱百万两,珠宝玉器不计其数。”
“这笔钱不要也罢,”闻仕珍咬牙说,“我再加赠二十万银两给乌夫人,让她带那帮海寇避走东海,既不影响咋们往后生意,也不会向延东军透露风声。”
闻雪朝屏住了气。父亲唤自己来枢密院,果然是为了此事。他早早便知京中几家大族同东境海寇私下暗通款曲,多年来通过海道堆金积玉一事。朝廷久久未能镇压乌首海寇,夺回东境群岛,背后何尝没有世家大族的影子?若灭了海寇,便是断了他们在东境的商机。今日父亲叫自己前来,想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于想将自己也拉下这蹚浑水了。
他一向清楚闻府富可敌国背后的缘由,父亲和这帮老臣与胡人海寇并无不同,不过是群在内侵蚀大芙的国贼而已。
他无法在五殿下离京前透露许多,只能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一些东境之事。后来见赵凤辞并未明透,才在临走之前将自己的玉佩赠予了他。
“暂且派人去通知乌夫人,先观察一番延东军动向,再做后续打算。若有任何异象,我便派府中小辈亲自前去周旋。”闻仕珍看了儿子一眼,“之前乌夫人给你的玉佩,你可收好了?”
“回父亲,雪朝已妥善保管。”闻雪朝见父亲问自己,心脏刹那间漏了一拍。
“那便好。那玉佩是当年乌夫人赠与你的生辰礼,若你今后需去东境,身带玉佩,自然不用担心安危。”
闻雪朝幼时曾在闻府见过那海寇女首领一面,女首领给了她一枚翡翠打造的玉佩。说这玉佩能保他在东境畅行无阻,性命无忧。
将军收了他的玉佩,他便等着将军归来了。
第23章 观沧海【一】
石宝儿见师父跟在皇后娘娘身后进了殿,一路上频频朝自己使眼色,便知师父是要提拔自己了。
他师父是皇后娘娘身边管事太监。石宝儿刚入宫便被师父瞧上了眼。师父说他面相好,一看便是惯会伺候人的,便时刻将他带在身边教养。
石宝儿对师父感激涕零,早早便听从师父的指令候在中宫前。因师父说娘娘近日心情大好,今日欲在娘娘身前提拔自己一番。
他端着白玉瓷碗,忐忑不安地守在中宫外,等着娘娘唤自己。
俯首候在宫门前,石宝儿听到师父恭敬地同娘娘说了几句,引得殿内响起了笑声。除去娘娘外,宫中好似还有其他贵人。娘娘的笑声温婉,太子殿下笑得爽朗,有一人随即也跟着笑了,声音玉润好听。
石宝儿听到娘娘说:“唤那小太监进来给本宫瞧瞧。”
他腿脚有些发软,只见师父走出殿来,用拂尘拍了拍自己的肩,让自己跟上。石宝儿深吸了一口气,端着白玉碗,跟着师父走入殿中。
石宝儿放下瓷碗,朝殿上磕了几个响头,语间尽是敬畏:“石宝儿叩见皇后娘娘,太子千岁,还有——还有这位大人。”他不敢在御前胡乱张望,不知太子殿下身侧坐着的那位华服贵人是何人。
“听你师父说,你有好物进献,呈上来给本宫瞧瞧。”皇后娘娘悠然道。
石宝儿忙将白玉碗举上头顶,亲手递给了娘娘。
师父取了盖盏,那玉碗便开始冒出丝缕雾气,待雾气散去,碗中物事便显了形。原来是碗晶莹剔透的冰镇桃子。
“奴才籍贯花间,三日前岛上仙桃又结,特遣人摘来献予娘娘,恭贺娘娘生辰。”石宝儿又向娘娘磕了个头。
在场诸人听闻“花间”二字,纷纷静了下来。
大芙东海百里外有岛名花间,花间人善植蟠桃,蟠桃十年一结,十分稀贵。民间传言,说这花间岛是上古大佛抛入凡间的舍利子,蟠桃便是舍利子中的精核。若有缘吃下这花间仙桃,便可延年益寿,容颜永驻。
虽不如传闻所说般神乎其神,但这花间蟠桃多汁香甜,肉质紧密,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物。
闻皇后用指尖拾起一只仙桃,拿在手中端量了片刻,笑道:“果真是好物,你师父把你教的伶俐,本宫有赏。”
石宝儿同大太监一齐跪了下来,叩首谢皇后恩。
“邈儿,玓儿,你们也尝上一尝。”闻皇后挥了挥手,让石宝儿将仙桃分给下首两人。
石宝儿方才不敢擅自在殿内张望,如今走到那位声音好听的大人面前,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大人身材高挑,容颜极为俊秀,看起来大约二十来岁。他身穿一袭紫色官袍,袍上绣着云鹤花锦,腰配御赐金带,一头长发用朝冠高高挽起,如玉山秋月。
石宝儿大惊,碗中仙桃差点抖落,这位大人看似年纪尚轻,竟已是朝中三品重臣。
“东境如今战事胶着,花间可受波及?”大人接过桃子,语气温和地问自己。
石宝儿红了脸,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回大人,延东军严守东岸,乌首退避百里外,桃间尚未受波及。”
大人点点头,又问:“那凌波,秋槿,君留诸岛呢?可有岛民流离失所?可有海田绝收?”
“好了好了,别再问他战事了。”太子不耐烦道,“今日来是陪母后逗趣解闷的,要谈回中书省再谈去。”
大人面露歉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果然不再追问了。石宝儿暗暗松了口气。
听闻石宝儿不仅得了娘娘的赏,还得了娘娘的青眼,小太监们住的院落里一时热闹了起来。刚入宫的小公公们追着石宝儿问这问那,还轮番要石宝儿请酒。石宝儿同众人喝了三巡,才终于落得个清静。
夜半无人,他独自躺在小榻上,透过窗台呆呆地望着天边的明月。
今日接连被那位大人追问,自己差点就露了馅。
世间哪还有花间岛,早在一年前,花间便被乌首海寇烧了个干净。全岛百余户人家都被屠尽,只剩他一人被延东军相救,堪堪活了下来。
闻雪朝与赵启邈走出中宫时,天色已有些暗了。
赵启邈掩袖打了个哈欠,面上已显乏意。靖阳帝龙体欠安,接连几日都未能上朝。他今日从卯时便主持早朝,与老臣们舌战了三四个时辰,午后又被皇后邀至中宫相谈,此时早已疲惫不堪。
“殿下若乏了,今日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批也不迟。”闻雪朝接过女官手中的宫灯,为太子点上。
赵启邈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走吧,还是去中书署一趟。”
他身为储君,已入朝辅政两年。闻雪朝为闻氏后人,也早已入朝为官。两人为朝中政事殚精竭虑,恍然间早已不复少时在上书院的时光。
永平二十八年,五皇子赵凤辞作为监军,随延东军南下抗倭。延东军于东海集结数十万大军,欲与乌首族决一死战,夺回故土。却不知何时走漏了风声,乌首首领在大军休整时便率领麾下海寇避走东海,占下数百个远洋小岛,与大芙形成遥遥对立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