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有听懂的小孩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那以后有人和我说的不一样,我应该听他的吗?”
付丧神淡淡地说:“他若对,想听便听,若不对,想打他也行。”
小孩皱起一张小胖脸,珠珠说的话都好难懂哦……不过他这句话听懂了!
于是他踩进一个雪窝窝里,眼珠一转,一本正经地说:“珠珠!那我今天不写大字了!”
青年继续不紧不慢地纠正:“是数珠丸。”
然后平和地回复问题:“不行。”
小孩像是受了骗一样把眼睛瞪大:“为什么!你说不想听可以不听的!”
数珠丸镇静地回答:“是的,但是你现在又打不过我。今天回去让贞次再给你多写一篇诗歌,晚饭前背掉。”
“啊?!”
这是什么逻辑!对的不想听可以不听,但是不对的你可以打到对方听你的——还要被加作业!
清淡的语调随着山间的流云瞬间被卷得无影无踪。
——你曾是他们寄予厚望的珍宝,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将一切教给你,期待你变成一个优秀的人。
日月轮转,春去秋来,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傍晚,天边有火红瑰丽的晚霞,本丸的大门被敲响,模样羞涩的少年站在门口,对着开门的付丧神露出一个笑容:“啊,是清光啊,我来找老师,她在吗?”
硝烟和战火如同刀锋捅进华美的绸缎,撕裂了生活平和的表象,在阴沉沉压下来的云翳中,横刀直立在天穹下的女人将手贴在儿子的额头上,短暂的沉默后,将千言万语凝聚在一起,化成淡淡的叹息和期盼:“……活下去,白。”
拒绝离开的主君率领她的臣属站在战场上,带着幼主劈开逃生之路的臣子们捂住他的眼睛,将最后属于那个女人的鲜艳色彩隔绝在外。
无休止的奔跑中,有温热的液体溅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抱着他的数珠丸始终无声无息,短暂的一秒也被拉成了无限久远的光年。
他听见那个一向对他严格的付丧神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有再说那些永远写不完的大字和背不完的诗歌,在分离的最后,这振佛刀碰了碰他的额头,以一个庄严的姿势:“吾以此身佑你,安康久长,不见人世八苦八难。”
他轻声说:“……好好活下去。”
——而最后,他们都只期待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属于少年的手揽过孩子的腰,抄起他便跑,数珠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他远去,口中诵一声南无妙法莲华,第一次睁开眼睛,面目悲悯地看向眼前地狱般困厄的苦难:“世人多苦,我辈僧人当救之。”
雪亮的刀光出鞘,冲向猩红血海。
一去不回。
第131章 审神者暗堕
站在三日月对面的黑发青年忽然眼神失去了焦距, 他仿佛被牵扯着坠入了一个梦境里,脊背僵直,瞳孔涣散,那句话像是一个咒语, 打开了朽坏在记忆里的青铜大门, 走进了大门的灵魂茫然恐惧, 而亲手开启了这扇大门的怪物望着他, 轻轻地、慢慢地,裂开嘴,笑了。
姿态高远如明月的美人尤保持着被自己的兵刃钉死在墙壁上的姿势, 胸腹间巨大的豁口里可以看见残连的皮肉骨骼, 他轻轻扭了扭脖子, 嘴角的弧度拉得更大了一些, 探身向前。
血肉与金属利器摩擦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令人牙酸的声响平和稳定, 他像是不知道何为疼痛, 将自己从刀刃上拔下来的姿势, 粗犷又随意地仿佛在拔一只萝卜。
黑红的血从干枯的肌肉里再次被粗暴的动作挤出来,在地上滴滴答答汇聚成粘稠的一小滩。
神宫寺泉站立在那里, 浑身都在惊惧地颤栗。
他现在就像个稚嫩的孩子, 被护佑在长辈的羽翼下面, 忽然间从缝隙里窥见了狰狞的世界, 巨大的颠覆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失去了理智, 他沉湎于过去的幻梦里, 在汹涌而至的浪潮中颠簸流离。
太刀在墙上钉得很牢固,嵌在上面的怪物只能硬生生从刀柄处向外脱离,“啵”的一声轻响, 如同橡胶皮塞被拔出,脱离了桎梏的怪物活动了一番手脚,从地上爬起来,视线在一边昏迷的髭切和前方神智混乱的神宫寺泉身上逡巡了几遍。
在看到髭切的时候,他隐隐有些忌惮地迅速移开了目光。
在垂落的绀蓝色大袖下,修长的右手笼上了一层雾气,光影在扭曲,从指尖到手腕,一只漆黑的骨爪挣脱皮肉生长出来,蓝黑的鬼火跳动在森森白骨上,腐烂的味道弥漫开来。
他有些新奇地看着自己的手的变化,锋利的骨爪上,边缘闪着不详的暗紫色锐光。
这样的腐朽还在继续,沿着手臂攀爬上去,在那张绮丽的脸上,生出狰狞的骨刺和覆面的骨甲。
他将跃跃欲试的视线移向了面前站立不动的人类。
神宫寺泉还在回忆的战场里狂奔,一只又一只滚烫灼热的手接过他,在硝烟和鲜血弥漫的天穹下奔跑。
他感觉自己的腰间一片沸腾死的烫热,那块被抱着的皮肤如同有火焰在烧,沿着神经一路烧上他的大脑,疼得他全身颤栗。
怎么会这么痛啊。
怎么会这么烫啊。
痛得他喊叫不出。
烫得他喉咙干裂。
有没有人……来救救他们啊!
孩子的心脏在发出悲恸的呼号,贴着他柔软黑发的呼吸悠长平稳,还在轻快地笑:“哟,以后我不在的话,就不用喝药了,听起来真是一件好事情啊对不对?不过……好好……勇敢……如果太……忘记……”
他后面的话就像是信号不良一样,被割裂成断断续续的片段,神宫寺泉焦灼地睁大了眼睛,努力想去捕捉流散在风里的只言片语。
他说了什么?
为什么听不见?
怎么会听不见?
怎么能听不见!
“药研殿!快点!传送阵要被切断了!”
他想问一问,嘴巴还没有张开,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被抛进一片颜色单薄的银光里,一个漩涡裹挟了他,外面的人在飞快地远去,他努力伸手去够他们,只抓到一片冷寒的薄暮下的余温。
他带着满手的血腥气味,降落在人来人往的平和广场上。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孩子?”
行色匆匆的审神者们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突兀出现在传送阵里的小孩。
“就他一个吗?没有监护人在边上诶……”
“好奇怪,年纪这么小应该不是审神者吧……”
“……他好像,不太对劲……”
窃窃私语声高了起来:“喂喂喂!他衣服上那些……是血吗?!”
善意的探寻很快将他包围,时政的医护人员冲下楼来将他抱起,一层层温暖的毛毯卷住他的身体,他只是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远方的夕阳在坠落,艳红的光芒如同洒落的血。
他张开嘴,无声地发出凄厉的尖叫。
在一片空白的思维里,最后听见的话语在轻轻地安慰他。
要好好地、勇敢地长大,如果太痛苦的话,就忘记吧。
——要活下去。
——要好好长大。
——如果太痛苦的话,就忘记吧。
好的,我知道了。
于是一切痛苦都成了消融在阳光下的冰雪,他忘记了自己的来处,脑海里只有一个目标:活下去。
无论怎么都好,答应了要活下去,就不能死在终点之前。
可是他怎么能忘记!
伸出骨爪的怪物扣住了人类的脖颈,收紧锋利的手指。
骨刺穿透了皮肤,人类的肌理被轻而易举地割开,殷红的血顺着骨爪和脖子流下,它再度收紧了手,手掌中人类的呼吸变得急促,掌心感知到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心脏在努力泵送着血液力图维持平衡,而被割开的皮肤越来越深,襟口浅色的布料已经被染成暗红。
一双充斥着杀意和疯狂的眼睛骤然睁开。
“你要……杀……我?”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随着声带的震动,血流的愈发的急。
神宫寺泉仿佛虚弱极了,失血过多的脸上泛着不详的青灰,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里面有火焰在烧。
“你怎么能,破坏我的誓言?”
他低声地问,语气里充满真切的困惑。
“你怎么敢!”他的声音骤然大起来,喉咙里要为这质问迸溅出一团血腥,他在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像是穷途末路的狂徒捍卫自己最后的半块面包,他要为了这半块面包孤注一掷堵上性命去杀人,去用自己的鲜血换掉对方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