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心头一酸,眼泪又流下来:“他今天喝了酒,才会跟夫人吵这么凶的。”
冬花其实知道,方才他打她耳光的时候,她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但冬花听了这句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喉咙里的音调从上扬转为平淡:“嗯。”
冰袋慢慢融化,浸透了外面裹着的纱布,雪子放进垃圾袋里,转手又做另一个,敷完了之后就用棉签蘸着镇痛药膏涂抹她的脸颊。冬花坐累了,慢慢躺了下来,药膏冰凉舒缓,比冰袋还舒服,她安静地躺着,脸上却突然滴上两滴温热的水液。
冬花身子一僵,有点无奈:“雪子阿姨,别哭了,我都没哭。”
“就是因为你没哭我才哭啊!”雪子嘴上埋怨,手上动作却无比轻柔,她抚摸着少女顺滑柔凉的长发,像是自语,更像在跟楼下的两人控诉,“这样好的孩子,这样好的孩子——”
雪子阿姨常年做粗活,手不像她母亲一样纤长美丽,雪子的掌心布满茧子,指节也粗大,乍一看像个男人,然而这双手抚在脸上时,却带来无与伦比的强烈安全感。
冬花突然觉得有点可笑,外面人都恭谨地叫她西园寺大小姐,好像她真的是“掌上明珠”一般,然而真正回到自己家,她只是一个挥之即来的出气筒,挨打之后只有女仆会为她流下眼泪。
然而她脸上看不出分毫情绪,扶住雪子的手臂坐起来,冬花从裙袋里抽出手机,方才她打不下「还好」,但如今敷了冰袋,又擦了药,总算是够得上“好”了。
「还好,多谢赤司同学关心,不过我不小心崴了脚,可能要在家里休息几天。」
她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地等回复。
过了一会。
「嗯,知道了,还请好好休息。」
冬花知道这件事算是圆过去了,赤司征十郎当然知道她不是崴脚,这是她非常确定的事情。赤司那么聪明,又擅长看透人心,只一个迟疑的停顿就能迅速意会到她家里的事情,大抵也会对此存疑,一向不得父母喜爱的她会在被突然叫回去之后崴脚——越是无关紧要的借口,才越不可信,那时机未免太巧了。
然而重要的并非是可信度的问题,这个谎言只要存在就好,赤司征十郎涵养极佳,就算她撒谎撒出条破布来,赤司也能默不作声地替她拉扯成锦被,把那些龌龊事都捂死在大众视野之下。
冬花闭上眼睛,手掌无力地一松,手机应势掉到床底下。
雪子阿姨连忙蹲身去捡:“要睡一会吗?”她睡觉不安分,雪子得在一边守着,万一睡觉时压到伤处,方才做的处理都是白搭。
冬花呼吸匀称,眼皮胶合紧闭,却喃喃自语:“他恨我,他们都恨我……”
“什么?”雪子阿姨没有听到,俯下身子去听,却什么也等不到了。
冬花是极容易留下印子的体质,她嘴上说休息两天,但到了第四天,右脸也还是不高不低地肿着,疼痛已经减少,想必是每天的忌口和雪子阿姨熬的汤有了效果,起码晚上睡觉不小心压到不会再痛得惊醒。
班导那边,她只是请了一次假,然而这都超出两天,班导也没有打电话或是发短信来催促,只是让她多休息。
大概是父亲对她说了什么,但冬花懒得细想。
她在家休息的几天一直呆在自己房间,吃饭也是雪子阿姨专门的小厨房,做好了送上来,跟那对糟心爹妈没有丁点见面的机会。不用被时时叫过去耳提面命,对冬花而言也是件轻松的事情,她这两天除了右脸和手掌的扎伤,几乎称得上悠哉,她还相当乐观:怕不是因祸得福了。
然而她也没忘记自己作为松影侑纪的职责,这两天一直在赶小说的进度,不过是与赤司下了一盘棋,一起在图书馆复习了一次,她居然就突然灵感喷涌,整天整天地泡在书桌前敲打键盘,连贯而顺畅地写作。
她一直笃信,创作并非快乐的,但流畅而优美的创作是;学习也没有乐趣可言,轻而易举就能取得回报的学习才有。
终于,在休整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也是期中考的第一天,西园寺冬花重新回到了洛山。
此时尚早,校园里还没什么人,只有运动部的成员神色匆匆地跑远,隔壁的东寺开始早课,沉沉钟声模糊撞进耳廓,带着心肺都发起原因不明的颤抖。冬花参加过几次御影供,却从没有像此刻一般体会到佛教的优美震撼之处,她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和尚们双手合十低声颂念佛经的场面。
冬花静静地站着。
身后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靠近,接下来是干净澄明的少年嗓音:“西园寺同学,日安。”
冬花听到他的声音,条件反射地心口一紧,她转过身来,对来人点头:“赤司同学,日安。”
她的脸颊早已恢复正常,颊边扩出去的两道弧是青春期少女的婴儿肥。
两人结伴慢慢往A组课室走,冬花一如既往的怕热,只穿了一件短袖衬衫,裙子却还是乖乖巧巧地垂在膝下五公分的位置,与白色短袜之间露出来一段雪白的小腿。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此时共有话题不多,聊起来还总是有始无终,然而话题绕来绕去,始终没落到她请假的理由上。按照社交礼仪,赤司征十郎是怎么都要礼貌询问一句她的伤情——崴了的脚,但赤司却没有如此,冬花为此感到由衷感谢,她甚至感叹跟赤司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实在太方便。
课室中此时也一个人都没有,课桌是昨天就排好了的,冬花走上讲台看考试安排,把时间和科目都默默记牢之后就直接走到靠墙第二排的位置——赤司的身后。
刚回校园的第一天,她就迅速恢复了状态,先趁着没太多人来,听写了一篇BBC新闻。耳机使用时间久了,有点不收音,赤司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时,冬花刚好往前倾着身子听新闻,纯正的英式口音声音微弱地传到他耳朵里,说来也是巧,日本几大财阀的子女,居然无一例外地修习了优雅而慵懒的英式口音。
那内容对赤司而言很熟悉——这是他早上刚刚听写过的,他依旧闭着眼睛,跟着她耳机里的内容一同默背。
等到一节内容完结,少女抬了抬眼,目光在红发少年露出的后脖颈上扫了一眼,红发温暖又克制。她抿了抿嘴唇,在直起身子之前,掀动口唇,留下一句话,轻柔比羽毛更甚:
“谢谢你。”
第11章 第十一章
一进入六月,太阳便撤去最后一份扭捏,光明正大投放灼人热度,明明还是清晨,却已经能够让人一动不动就发出一身黏腻的细汗,空调一刻不停地运作着,除了“嗡嗡”声就没有其他存在感了。
“好了,大家安静一下。”班导木下环视全班,确认每个人都在接收她的讯息,“明天就是家长日了,再提醒大家一次,不要忘记提醒家长,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入班。”
说到这儿,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教室某处——两个已经提前请假的学生带着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正翻看着英语词汇书——出色家世,优越容貌,加上此刻的动作,让这两个人微妙地相像起来。
西园寺冬花感觉到班导的目光在她和赤司间来回转悠,她脑补的具体情节冬花无从得知,但班导显然是把他们当做了同类。
表情寡淡的少女在心里摇了摇头。
她与赤司的情况,从本质上就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蔷薇和野草发出的嫩芽居然也令人辨不出差别。
冬花将落到肩头的马尾慢慢顺到背后,家长日的事情她并没有跟家里提及,反正得到的答案也只会是否定,去找祖父祖母也不是不行,但又会将好不容易才捂下来的尖锐暴露于他们视野中,祖父是何等眼力,冬花最了解不过——如果真的被祖父知晓,老人家一气之下带着她直接回神奈川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少女茫然地看向窗外,那白光刺得人不停眨动眼皮,但她又自残一样不肯移开,无从倾诉的苦闷压在心底,疲惫得让人想就此睡下,再也不面对那些理不清的乱麻。
向往财阀生活的姑娘们一定想不到,比起首饰裙子,大小姐率先要思考的是家长里短。
没有家长参加的学生可以自由支配那天的时间,冬花最近手感上来,打算回家继续写稿。她瞄了一眼旁边的赤司,红发少年正支着下巴,低头随意翻看书本,他的睫毛纤长,眼型也十分漂亮,极吸引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