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将这封以前不知已经看过多少遍的信又看了一遍,看完,又将信纸重新叠好,放回鹿皮袋中,然后将那只鹿皮袋贴身收进了自己的中衣夹层。
李绂在一旁看着他读信,并不敢催他,只思筹着该如何开口让他就范,但他收好鹿皮袋之后,却也没再抗拒,而是如约端起了那杯酒——
他突然记起,当年,她也是喝了毒酒死的,虽然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但她的那杯酒,却是皇阿玛赐的。
只可惜,那日在皇阿玛赐酒之前,他就已经喝醉了,而且,醉得不省人事。
因为他此前看到了她和太子在城西教堂里举行的那场婚礼,虽然他也是直到后来才从与他交往密切的传教士穆景远口中得知那是西方的成婚仪式,但当时,他的确是被她和太子两人在一起的美好画面刺痛了,就如同当年在京城的护城河畔,他在游船上亲眼目睹他们两人抱在一起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等他再次清醒,已经是第二天的辰时了,当他听到小草来报,说她昨晚已经被皇阿玛赐毒酒身亡时,他突然觉得自己为何不长醉不醒……
小草还说,太子连夜将她的尸身送去鸡鸣寺请僧人念经祈福,可惜僧人们祈了整整一夜,她却仍旧未有苏醒的迹象,太子死了心,便将她的尸身当场火化了。
他当时听得差点暴跳起来,虽然满族早前的确崇尚火化这种方式,但她明明是汉人,汉人不是讲究“入土为安”的吗?而且更可气的是,她火化后的骨灰并没有被太子好好收存,而是在坐船回京的时候,被太子一路洒进了水里。
所有人都以为太子悲伤过度,已经彻底疯了,但太子本人却说,她生性喜欢自由,随水而去,便能跑遍大江南北,看遍各地风景。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但即便如此,他当时还是恨死了对方,因为从此往后,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也无处可去寻她了。所以,回京之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积极协助八哥跟太子作对,直到太子被皇阿玛成功二废。但即便如此,他却仍是开心不起来,因为她也再回不来了……
他曾以为,自己还是有机会重新挽回她的,但这个想法却因为她的离去而成为了奢望,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混蛋从中作梗——
……
那日在畅春园,皇阿玛忽然赐宴,除了告病在床的十四弟之外,其他兄弟几乎全都在被请之列,甚至连几个小阿哥也都一起到场了。
因为宁儿——不,应该称她为宁贵人——装病的事被拆穿,他安排在对方身边的白蔻也因此遭了毒手,这让他之前的辛苦全都付诸东流,他心里有气,便在宴上多喝了几杯,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宁贵人是八哥埋在皇阿玛身边的棋,而白蔻则是他埋在宁贵人身边的棋,倒不是他对八哥不放心,而是他对宁贵人这个女人不太放心,毕竟,这个女人之前是跟在戏班那个姓白的班主身边的,但后者却和那个混蛋关系暧昧,鬼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被八哥策反了。
他一直以为那晚是小草把他送回住处的,没想到次日一早醒来时,毛太却告诉他是四哥的小厮和刘太医一起把他送回来的,而且小草似乎表现得有些不太对劲。
他觉得疑惑,便忍不住把小草叫来追问了几句,没想到对方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是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说出来,几次欲言又止之后,只反问他昨晚喝醉后可曾听到过什么。
他被问得一头雾水,直觉自己这个奴才的脑子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了,但紧接着,对方说的一句话就直接让他懵在了原地——
因为小草说,“九爷,奴才觉得,那位绛桃姑姑或许才是真正的福晋!”
那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小草已经被那个叫什么绛桃的女人或是那个混蛋给收买了,因为真正的衾遥明明就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啊,她的五官、声音,包括身体上的那些胎记、伤痕等特征,全都跟以前的衾遥一模一样,这一点,伺候过她的芷毓当初就亲眼查验过,证实无误。
可是——
小草说这话的表情和语气却是很真,不仅把他喝醉后遇到那个绛桃和刘太医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而且还把他们当时的谈话也几乎原模原样地复述了一遍,甚至还提到她当年曾把一封信埋在报春馆的那棵桂花树下,尽管他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这些话,但除此之外,另外提到的各种细节也着实让他为之心惊,因为这些细节的确就只有他和当年的衾遥才知道,可他身边的这个“衾遥”明明就已经失忆了,即使没有,她也不可能会把这种事情告诉别人,尤其还是那个让他和她都讨厌的女人,而其他还有可能知晓这些细节的人,也就只剩下当年跟在她身边的芷毓,难道,是她被人收买了,或是,被那个讨厌的女人套出了什么话?
毕竟,那个讨厌的女人曾经伺候过芷毓,而芷毓看上去似乎也很相信她……
第493章 【番外.九爷篇】(二)
他决定去找芷毓问清楚情况, 结果八哥那边却先一步派人来找他过去,为的是十四弟前一晚因为那个讨厌的女人而挨了太子打一事,八哥的意思似乎是想趁机借此造势,但十四弟却是坚决不肯, 八哥当时看十四弟的神情尤为恨铁不成钢, 之后,又转过头来目光极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倒也没再继续坚持。
他被看得莫名其妙, 直觉这事应该也跟他有关, 但十四弟不肯提,八哥也不明说,他也没法强行撬开两人的口,只能悻悻回来了。结果在路上却碰到了五哥, 说是要去给额娘请安,但他当时看他的眼神却莫名有些躲闪, 似是也有什么事在瞒着他似的。
他那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这样鬼使神差般地偷偷跟在了五哥身后,直到看着五哥进了额娘的房间,他才小心翼翼地跟着躲到了一侧的窗前。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五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几乎站不稳,差点直接暴露了行踪——
因为五哥说,他已经问过那位绛桃姑姑了, 也证实了她就是当年的董鄂.衾遥,还问额娘, 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
他闻言大惊, 很想冲进去跟五哥说“你不要被那个女人骗了”,但额娘接下来给出的反应却令他更为惊愕不已, 因为她说,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
那一瞬间,他就像是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
额娘早就知道了?!这……怎么可能?!
还没等他冲进去质问,五哥那厢也开口问了同样的问题——
“额娘怎么会知道,是何时知道的?”
“哼——在太后宫里见那孩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了,那孩子虽然一直在人前装疯卖傻,但额娘到底是过来人,她那点小伎俩还瞒不了额娘……”
“可——额娘既然那么早就知道了,那为何不告诉九弟?您这样瞒着他,真的没关系么?”
“哼,就算额娘肯告诉他,你觉得老九他真的会相信么?他不是早就已经认定跟在他身边的那个‘遥儿’才是真的吗?你以为额娘之前特意从你皇阿玛手里把那孩子要到自己宫里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老九有机会认出她么,可结果是怎样,你应该也看到了吧……”
“可是,九弟说过,他身边那个女子身上的胎记和特征都和以前的那位九弟妹一模一样,他即便认错,也是情有可原……额娘至少,不该瞒着他吧?”
“情有可原?呵——老五,你九弟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追在你身边叫哥哥的三岁小孩子了,这世上有哪些东西是可以模仿得十成十,又有哪些东西是怎么仿都仿不像的,难道他自己会不知道?!如果连真假都分不出,还要靠旁人来提醒,那真假与否,于他又有何区别呢?”
“额娘,你的意思是……”
“既然已经认错了,那就一错到底吧……”
“可是,九弟他迟早还是会知道真相的!额娘难道不打算帮他一把吗?”
“……”
“……”
“……额娘该帮的都已经帮了,而且,这的确是他自己的错,你又要额娘怎么帮他?”
“额娘就不能把她再要回来么?”
“呵——怕是已经不行了,你以为额娘没再去要过么?你不会以为你皇阿玛到了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吧?再加上毓庆宫的那位主也对那孩子起了心思,这事儿便更加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