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细弱的低泣声把她唤了回来,她看到母亲背对着她坐在灶台边抽噎着,她心里不忍。
她又转头看了一眼那男孩,他还是在打游戏说着话,仿佛这个世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她想假装看不见吧,等一会母亲就自己好了。但是内心里翻腾起的不忍让她的眼眶也热热的,于是她走过去抚摸着母亲的背,看到母亲头顶有白色的、淡金色的发丝从黑发里钻出来,颈椎部位凸起了一大块的,才意识到母亲的颈椎一直不好,常常引发头疼一直靠“安乃近”和止疼片来缓解头疼的毛病。
母亲的额角上的老年斑也越来越明显,脖子上的皮肤松弛下来,老态毕现。
母亲身上的毛衣还是几年前自己替换下来的,母亲的身材有点发胖和臃肿,撑得紧紧的,上面粘着一些毛球和头发,背部露出来的皮肤上贴着一块膏药,气味很浓烈。
那一瞬间,雪丽觉得自己的感情快奔溃了,曾经是多么靓丽美好的女子啊!岁月多么无情可憎,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自己一直怨恨的那个女人原来也是个可怜的人。
盘踞在她心间的冷漠在一瞬间就蒸发了,她再也不能就这么冷眼看着周围的亲人受苦受累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活在漠不关心的边缘地带,愚蠢地旁观着这个为自己付出青春的女人陷入悲苦境地。
不是每个女人都有那么好的命运,能在危机重重的生存环境里优雅、轻松地老去的。
雪丽身边的这个女人,她也曾经梦想着自己灿烂无比的人生和好运,可是现实意义粉碎了她的梦想,她一生都在贫困里挣扎着,没有一点幸运的事送给她。
她顿时原谅了母亲所有的过往行为,那些尖利刺人的、爱财如命的、重男轻女的的往事,都是时代和环境重压在她身上的,她也逃脱不开,怎么能残忍地苛责她呢?
他们被时代抛下,难道我们也抛下他们不管吗?
雪丽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说:“你哭什么?有什么说出来、骂我也好,别自己哭,我看了也不舒服。”
母亲哽咽着说:“你爸爸的死,我也很后悔,可是那时你们都要用到钱,我能怎么办,你和你弟弟两个人谁也不省钱、谁也不让我省心。都是没良心的白眼狼,自从你爸走了后,你一天家都没回过,他也就是过年的时候回来,打电话除了要钱就是要钱,我生你们有什么用?辛辛苦苦养那么大,我给自己养了两个仇人。我这到底是图了什么呀?”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泪水一道道流进嘴巴里、脖子里,脸上的皱纹都浸泡在了水里,眼睛红了,头发也散了下来。
雪丽也哭了,泪水咸咸的,觉得自己好没用啊!
她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蹲下来,抱住了母亲,说:“妈,对不起,以前都是我对不起你。我努力,我努力以后让你过上好日子。”
母亲擤了一下鼻子,说着:“你们生活好就行了,我已经老了,什么生活都一样了,就是你们别恨我就行。”
雪丽没有说话紧紧抱了抱母亲,心里却暗自发誓一定改变这一切。
母亲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抹抹眼泪和鼻涕,推开了雪丽,期待地说:“要不你回咱们老家看看去吧,自从你爸走后,我好久没回去看了,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回去看看你爸的坟地怎么样了,我最近老梦见你爸爸回来,就趁你回来有时间去看看吧。你们年轻人讲究什么晦气不晦气的吗?”
雪丽点点头答应了,说:“不讲究。”。
她出门给弟弟打了个电话,让他寒假回来陪陪母亲,弟弟说看情况吧就挂了。
弟弟现在也是大学生了,像她当年一样很骄傲、很自大。
她无奈地长嘘一口气,想到孩子和父母的关系真是令人难过,自从血肉分离开以后,他们就一个想留住,一个想逃跑,一个在无止境的付出,觉得是希望,一个在获取,却觉得是负担。
看着小城灰土茫茫的马路和破旧的平房,到处都是随意搭建的临时卫生间和垃圾池,她想到是哪个作家曾经讲过:人类的文明程度高低,其实从厕所的修建方式就能体现出来。
贫穷的人不仅生活上受尽磨难,更在于对自己的隐私,从来不加掩饰的落后于文明的城市。
当然也会有人说那是原始的生命力,但是没有人愿意坚持这种生命力,那不过是诗人的浪漫想象力。
太阳还没有出来,有点阴冷,新的一年马上就要来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期盼着新的一年的到来呢?哦!他们过的还是旧历年呢!
第二天一早,雪丽就想着回去看看爸爸的墓地,可是天气偏偏不凑巧地下起了雪,不一会地面就黏糊糊的了,一看那雪没有停止的预兆,母亲就让她改天去吧。
等到那个男人去上工后,男孩也说要出去和朋友玩,家里就剩下了她们母女,两个人就研究着怎么做好吃的给雪丽吃。
母女的关系很奇怪,有时候是仇敌,有时候是盟友,不管多么记恨彼此,只消那一下子的功夫,敞开了心扉就能和好如初了,雪丽放下了心中的恨意轻松了许多,第一次懂得关心母亲的生活和感情。
雪丽就问母亲:“怎么不跟我们说呢?”
母亲苦笑了一下,有点羞涩地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什么呀”
雪丽说:“妈,都什么年代了,还能让你守寡不成啊?就是说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
“你们都不回来,我也觉得丢人。”母亲小心翼翼地说着,“人们天天背后嚼舌根,我都没脸出门去”。
雪丽愤愤地说:“他们管得着吗?爱说什么说什么吧,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你要是当初不走就好了,我一个人带着一个成了年的男孩子,日子好难过的。”
雪丽哑然,自己心里觉得亏欠了母亲不少。也就不说这个话题了。
不料,母亲很坦诚地说:“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这个男人,我也看不上,给你爸提鞋都不配,可是,死了丈夫的女人想找什么样的男人呢?为了你弟弟就先这样过着,等你们都大了,成家了,我也就放心了。”
母亲身上深深残留着封建传统的观念,保守的女性观念。
雪丽问母亲:“妈,你怕老吗?”
母亲笑了:“谁不怕老啊,活得再不好的人也怕老,年轻就还有机会,老了就完了。想你小的时候,就跟猫一样大,我还老担心你长不大呢,一转眼你都快当妈了,我那天看到我的白头发都出来了,脸上的斑斑点点也越来越多,感觉皱纹也多了,时间过的是真快。还是你们年轻人好。”
雪丽问母亲后悔吗
母亲说:“有你们这么优秀的两个孩子,我有什么后悔的。不是每个人生活的环境都跟你们一样好,你们现在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好,什么也不愁,工作机会也多,认识的人也多,我们当年除了嫁人没什么出路,还得别人给说媒介绍,自己没什么选择性,更别说挑三拣四了,你们现在除了挑挑拣拣、换来换去的之外还说什么不嫁人了,你以为能一辈子都这么命好吗?”
“先过好眼前的生活,以后再说以后的。”雪丽知道越往后时代会越发展,人也会越来越不容易满足。
雪丽自己身上遗传了母亲很多的缺点,但是也遗传了母亲善良的本质。
原生的家庭和父母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自己只能努力改变那既定的命运,并且始终保持着淳朴的善良。
何况人哪有没有缺陷的,穷人骨子里的不足之处和富人的一样多,只是富人更愿意以揭穿穷人的不足来掩饰自己的不足,他们骨子里带了更多虚伪和冷漠的骄矜,总是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肆意体现自己的话语权,从而体现自己优越于穷人的地位。
他们从来不会和比自己更富有的人来比较,也很少反省自己作为人生来应该有的平等纯洁的灵魂是不是已经受到了财富的腐蚀而变得污浊不堪。
雪丽坚定地说:“我也不嫁人了,我要自己养活自己、养活你。”
母亲笑问:“你要当老姑娘吗?”
雪丽笑着点点头,说:“对,不结婚,不要孩子,就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不用为别人操心受累。”
母亲说她还是个小孩子,等到大了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