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暖炕上似乎传来女子的叹息声。
贺化川朝屋里大步走去,只见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女孩抱膝靠在炕柜上。
“珠儿?”
这分明是当年他从雍州离开时最后看见竹凝皓的样子,可小时候的她怎么会出现在将军府?
他急忙坐在炕边,大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
“珠儿你看着我。”
话音未落,对面的小姑娘果然抬头看了过来。
一双桃花眼水蒙蒙的,眼皮哭肿跟粉桃子一样,小巧的鼻尖也揉红了一直到耳朵尖都是惹人怜爱的樱粉色。
她声音弱弱地哀求:“贺化川,你回来好不好?”
贺化川茫然,他已经回来了。
小姑娘却不依不饶地捂脸哭了起来,指缝里流泻出呜咽的哭声。
“川哥哥,你回来吧……”
贺化川一阵心疼如刀绞,他想抱抱她安慰一声,却突然陷入一阵黑暗中。
微凉的空气灌入鼻腔,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猛然清醒过来。
……
竹凝皓养了几日身体好了些,今日她画了淡妆,好掩盖那比鬼还不如的脸色,着一身素白袄裙,这便是今日冥婚的礼服。
一直到夜间戌时,她才被引着进到了灵堂。
灵堂房门大开,风吹得门嘎嘎作响,灵幡飞舞中烛光忽明忽暗,照着灵堂中那口巨大的黑木棺材上泛着诡异的光泽,预示着今晚非同一般的仪式。
主事的巫师是一个矮瘦的老太太,赵嬷嬷围前围后地贴着那老太太说话,半天却得不到一句回应。
巫师的身边还站了个一身孝服的男人,模样周正,面色平和冷寂,他左手臂处只有一个空空飘动的袖管,必定是那个失了手臂的谢正。
竹凝皓走到巫师面前,最重要的仪式便开始了。
冥婚仪式简单却诡异,什么黄符酒,牛眼泪,公鸡,槐木,竹凝皓都不知道那些是干嘛的,
却像个提线人偶般乖巧,配合这巫师的吟唱按照指示一一完成。
甚至最后巫师让她进棺材时,都有一点怜惜她了。
“你把这个吃了。”巫师干枯的手落在她的素白礼服上,递过来一颗小药丸。
“这是寻安神药,硬生生在棺材里熬一晚只怕你个小姑娘也没心思睡觉了,你吃了这个眼睛一闭一睁这事轻轻松松就完了。”
竹凝皓盯着那个褐色小药丸,又看了看巫师眼里的怜悯还是接了过来。
若是害她刚才的黄符酒就可以做手脚,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给她药丸呢。
竹凝皓吞了药丸,便有几个小厮将棺材盖上,还留了个小缝隙给她。
她看着那缝隙里照进来的光,没一会便被铺天盖地的困意淹没。
合眼之前,她勉强翻身,紧紧拥住了身旁的盔甲,无声地笑着,他们也算是夫妻了。
第 2 章
安神药果然有效,竹凝皓迷迷糊糊早已经不知道外界的情况,此刻的灵堂中,主事的老太太终于完成了后续仪式。
可就在这时,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跑到谢正面前哭嚎道:
“谢先生!谢先生快去看看好像是二爷回来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什么叫二爷回来了?
二爷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怎么就回来了?
回来的又是人还是鬼啊?
赵嬷嬷上前一脚踹开小厮,厉声呵斥,“胡说八道什么你!今天这种日子,你故意说什么二爷回来是想吓死我们么?”
小厮也吓得够呛,“真的是二爷,说话声音也一模一样,身边还跟着一男一女。”
谢正此刻也急了,他单手提起小厮的衣领,“二爷人呢?”
虽然当时情况凶险,贺化川难逃一死,可是他的尸首并没有找到,说不定他还好好活在世上呢!
小厮正要回答谢正之时,只听门外传来积雪被压过的嘎吱声,混着咣咣哒哒的车轮声越来越近。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高大的男子推着轮椅,轮椅之上,一个粗布麻衣的男人不发一语,他长发散落背后,下颌紧绷,薄唇抿成一线,高挺的鼻梁上一条玄色布条覆盖住了双眼。
“二爷?!”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后,当下便有几人吓得抱团跪地哀嚎求饶。
“二爷回来了!二爷是要我们陪葬啊!”
一片混乱声中,谢正快步走了出去,单膝跪在贺化川面前。
“二哥,真的是你么?”谢正落寞的脸上出现了欣喜的表情,眼底涌上热泪,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似乎受了罪,离近一看便知,他极其虚弱,此刻正倚在靠背上,他的腿必是受了伤,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终于,那男人抬头对上谢正,淡淡开口。
“让你操心了。”
熟悉的声音一出,谢正一个大男人也难免鼻酸落下眼泪,老天有眼,放了贺化川一命,又让他们兄弟得以相见。
“是我无能,让二哥在外受苦了。”
城关山之战已经过去四个月了,所有人都以为贺化川死了,却不知道他在哪里熬过了这段时间,才勉强让自己恢复成现在的样子。
贺化川微弱地牵动唇角笑了下,没有说话,谢正虽然高兴,却明显感受到了贺化川的不同。
他整个人身上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再无半分往日的意气风发。
谢正下意识地看向贺化川的双腿,正盘算着如何询问他的状况时。只听跟着贺化川一同回来的姑娘惊呼一声。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朱雪儿向前走了几步,倾身朝灵堂打量,她看着灵台上的两方牌位,当下不悦地叫嚷。
“贺大哥人好好地活在世上,你们为何设灵堂立牌位?”
说着,她又指着另一块牌位,“还有这贺竹氏又是怎么回事?她的牌位怎么可以放在这里?”
贺竹氏?
贺化川闻言身躯一震,想起了自昏睡时的梦境莫名不安。
“谢正,怎么回事?”
谢正这才想起棺材里还有一位,忙不迭地起身推着轮椅到棺材前,命令左右小厮速去开棺。
灵堂众人看着突然出现的大活人贺化川心思各异都没反应过来,仍然躲做一团小心打量着他。
竹凝皓被绿江搀起来,她倚在棺壁上弱弱地喘息着,眼前还是黑乎乎一片,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在这一片黑暗中,看见了贺化川。
他的身形比少年时更宽阔些,脸上轮廓比从前更加硬朗,高鼻薄唇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可是一条玄色布带挡住了他最好看的双眼,再细看他整个人也十分狼狈。
贺二爷一辈子锦衣玉食,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样子,竹凝皓疑惑地揉揉眼睛,可转念一想,他战死沙场一定走得惨烈,哪里有一身好衣裳伴他上路呢。
分不清阴阳,竹凝皓以为自己真如巫师所说那样找到了贺化川,此刻欢喜得不行,她抬手扯住贺化川的一块袖管,心满意足地喃喃。
“你回来了。”
熟悉的甜软声音传来,贺化川愣在原地,呆呆地抬头想要看清女孩的脸,却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他第一次如此懊恼自己失明的双眼,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摸摸她,想要尽快确认这是他的女孩。
竹凝皓起身想要再离贺化川近一些,眩晕感却先一步袭来。
天旋地转间,贺化川稳稳地将他接住,抱在怀里。
她本就纤弱,轻飘飘跟片羽毛一样落在贺化川身上,搔得他心颤,温热的呼吸扑在竹凝皓额间,她下意识在他胸前蹭了蹭额头。
“川哥哥,我很想你。”有太多话想说,可软软的一句说完,她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贺化川感受着女孩滚烫的体温,手臂上青筋暴起,用尽所有意志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将她狠狠揉进自己怀里。
他缓缓抬手,在女孩的右耳垂后轻轻摸了一下那颗小痣。
“谢正,去叫大夫。”
确定了女孩真真切切地窝在怀里,贺化川随即察觉了她的异样,浑身瘫软呼吸微弱,不知想到了什么,贺化川抬手向前探了一下,正碰上冰冷的棺木。
想到众人皆以为他已经死去,又把竹凝皓关进棺材里,贺化川只觉后背发凉,无法想象自己若晚回来一会,小姑娘还会遭什么罪!
“贺竹氏?”贺化川声音冰冷,犹如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嘶吼一般骇人。
没人敢回答他的话,只怕应了这一声也要被拖他到地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