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分钟的电话结束,裴赢州脸色不虞转头,看到闻如许坐在不远处安静的等他。黑发很短,脸更白,怀里抱着他的衣服,头顶的白光落在他文弱清致的脸上。
闻如许把外套还给走过来的裴赢州,抱着手臂。
他的外套留在了嘉夜,身上的衣服是刚刚让司机在附近买来的,有些大,显得人更瘦。
他说:“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去接林萝吧。她今天可能很没面子。”
裴赢州将外套搭在嘴皮发青的闻如许肩上,说:“走吧。”
汽车停在裴赢州借给他的公寓楼下。
闻如许下楼时腿跛了一下,裴赢州扶住他的手,看向他不方便的左腿。
闻如许在原地蹦了蹦,说:“昨天撞在茶几上,疼死我了。”
裴赢州抓住他的胳膊,闻如许扶着头,朝他眨着眼睛:“我说头晕,你是不是还要抱我?”
裴赢州看他一眼,将他拦腰抱起来。
到了家门口裴赢州将他放下,眸光深得像是一片湖,是重逢后第一次,对他用温和到无奈的口吻:“小桃,出国吧。”
闻如许脸上窃喜的笑意凝固,沉默了很久之后,他轻声说:“我不想走。”
“我知道这样很难看,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抬头对他笑,眼底有细碎的泪光。
闻如许这样苍白的苦笑,蓦地触及裴赢州记忆深处的往事。
那时闻人家刚出事,树大招风的闻人家平时树敌不少,那时对他们落井下石的,就不乏曾经的朋友。而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闻如许在两个月前才过完他十九岁的生日。
什么都不懂的闻如许,每天面对新的债务、新的法院传票,每天战战兢兢被人指挥,短短一周,在媒体拍到的照片里,暴瘦如柴。
在他父母葬礼结束那天,裴赢州让他出国,剩下的事不要再管。
闻如许没有选择躲避这场劫难,他倔强得像是不知者无畏,又勇敢得是要报仇。
在闻如许被人灌得烂醉的那天,要不是裴赢州及时赶来,他就已经被送到准备好的酒店房间。
回去的路上,面对裴赢州的训斥他沉默听了很久,而裴赢州也再次提起让他出国的话。他终于睁开眼,像是没有喝醉,从车窗与裴赢州对视,梦呓一般问他:“裴叔叔也赚了我们家的钱,是不是?”
那么多天的压抑与忍痛,好像还在替他考虑,闻如许问得平静,用词也尽量不残忍。
那次也是裴赢州第一次见到他在自己面前哭。
裴赢州至今还记得,那时闻如许泪流的眼睛那么清亮,甚至照见看到当时突然害怕的自己。
当时闻如许也这样苦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回忆带着刺痛,莫名情绪更加强烈,裴赢州放在口袋里的手握紧。
闻如许呼出一口冷气,白雾散尽,他问:“赢州,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的影子游戏吗?”
裴赢州波澜不惊地眼瞳微颤,因为闻如许突然的拥抱,垂在两侧的手臂僵硬。
“什么是影子游戏?”
“影子不会说话,也不管我们在不在意,总是在我们身边。以后你当我的影子,一直跟着我。”
闻如许抬起头,彼此在他们从未有过的距离注视,连呼吸都若即若离,唇间只有一线光,低头就可以吻到彼此。
闻如许虚弱地对他笑笑,眷恋地靠近他的肩膀,“别推开我,让我留在你身边,就算看不到也没有关系。”
明明知道闻如许一直把他的同情当作筹码,裴赢州也可以继续漠视他,但是他抬不起手去推开身上真的像一团轻飘飘影子的人。
在那一瞬间,不知名的东西让裴赢州忽然什么都不愿意再想复杂纠结的恩怨,以及难辨真假的爱恨。
晚上十点,裴赢州早就走了,闻如许关掉电视机,也准备休息。
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红肿的手指印。用冷水敷了一下,抽纸擦了脸上的水,又将手放在水下冲洗。
在流水声中,还有点晕的脑袋像是出现了幻觉,回到刚才被殴打的地方,贺川骂他贱人,说:
“裴赢州干你的时候,你是不是爽得摇屁股?那你知不知道,当初贺家说可以私了,裴赢州拒绝了。你男人亲手把你送进去了,贱婊子。”
关掉水,闻如许撑着盥洗台低头似想了什么,两秒后,浓密交接的眼睫睁开,闻如许没什么表情地走出去。
这些年里或难过,或绝望,全都咬牙一笑置之,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再难有触动。
而且今天他难得可以按照自己正常的作息时间休息。这让他觉得今天也不是那么烂。
在牢里,闻如许除了学到一些浅浅皮毛的技能,也养成了雷打不动的作息,六点起,十点睡。
但是这一晚上,左腿胫骨那种冷透骨头的惊痛折磨得他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晕眩的脑袋也让他生起恶心。
大半夜他起身去浴室,冲掉一身的冷汗,用热毛巾裹在左腿上,然后盘腿坐在窗前看外面灯火如昼的城市。
很久之后,热毛巾冷掉,他朝玻璃窗轻轻哈了一口气,尖尖的指尖在那团白雾上面画了一个小房子。
等水汽散了,闻如许出神想,这个冬天大概就要走了。现在室外已经接连两天在中午有了零上的温度,只是晚上仍有冷。
今天出门,在车上他就看到道路两旁有工人正在清洁积雪融化的公路,汽车行驶过的泊油路面干净潮湿。
还真是倒霉。他出狱以来刚好遇到的两场雪应该是这个冬天最后的雪天。
他出生在阴雨绵绵的梅雨季,但最不喜欢一切带来阴霾、泥泞的天气。
除了这个半路患上的腿疾,还因为闻人旻卧轨那天就是一场大雨。听说很多碎肉被冲到了数百米远。
而在许辛夷自杀那天早上,来尸检的工作人员踩着冰冷的血水,潮湿、凌乱的脚印踩满了他的家。
那种反胃、愤怒、委屈、剧痛到已经不敢悲伤的感觉,汇聚在身体里不断膨胀,他每一寸皮肉都在龟裂流血。
以后不管闻如许再经历何种打击,想起最绝望的,仍旧就是那天,这么多年,不敢忘。
第9章
大概是有遗传的缘故,闻如许对数字很敏感,虽然手机丢了,但所有存过号码他都记得。
趁第二天还是周末,他用新手机联系了冯连朝。
冯连朝平时是个劳模,周末也少有不给自己加班的时候,除了人生大事,朋友吆五喝六都很难请动他出门。
但他和闻如许这个曾经接触过的被告成为君子之交,其中有一些少为人知的渊源和缘分,所以接到闻如许的电话后,冯连朝便换了衣服出门。
闻如许约见他的地方是个很有格调的西餐厅,在酒店的六十六层,需要提前几天预定。人均消费和可以俯瞰整个CBD的风景一样,非常震撼。
因为家里给他安排的相亲,冯连朝也来过这里两次。
担心闻如许没戒掉骄奢淫逸的坏毛病,冯检眉心微皱,一番苦口婆心的话还没出口,就遇到了熟人。
由店长领着,走过餐厅门口水景的一双腿倍儿长,个子高猛,气场煊赫,浑身上下低调奢华的定制,被人毕恭毕敬称呼一声:“韩先生。”
冯连朝一抬头,那个反光的皮鞋尖都透着贵的富豪精英,正是他的老朋友韩在野。
韩在野此时手臂上还挽着一位高挑时髦的女郎,看到两人,长眉一挑,缓缓笑了:“老冯,真巧你也在这里。”
冯连朝一喜,可不是巧了,韩在野也来这里相亲。
韩在野的女伴何诗睿和闻如许一样大,二十三岁的年纪,像她的流苏耳环一样明丽大方,不拘小节地邀请他们一起用餐。
她对想拒绝的冯连朝眨眨眼睛:“反正都还在了解对方的阶段,遇上他朋友正好。除非阿野介意有人打扰了我和你的二人世界。”
韩在野噙着一抹笑:“不介意。”
盛情难却,冯连朝转头问闻如许:“如许你呢?”
闻如许淡笑:“都可以。”
四方的餐桌,两人两边,闻如许和韩在野面对面坐着。好似两个不熟的人,没有交流,在同一张餐桌上当着两个安静的聆听者。
何诗睿说要知道韩在野的事,就真的一直在问冯连朝。
冯连朝和韩在野性格天差地别,但也当了快三十年的朋友,他能把韩在野从小到大的事如数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