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急急摆手道:“没有没有,他们都对我很好。”
“那是怎么了?”
温馨咂咂嘴,又重重叹了口气,嗔恼地看着他道:“还是怪你!你惹我姐姐生气,我姐姐不开心,又生我的气。本来我爸爸就不喜欢我,现在我姐也不喜欢我了,我赖在这儿干嘛呢?” 她跟晏晏虽只是言语间闹别扭,然而身世之感的凄凉孤单却是自幼便如影随形的一抹阴翳:
“我是搞不懂你们的事,好心没有好报,谁也没有请我来,我自作多情……”
绍桢这才明白,原来是她小姐妹两个不知道为什么事拌了嘴。既如此,那么当然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便笑道:“确实都是我不好,不过,你可千万走不得。我家里要来的这班客人不是为别的,就是为了过几天你和晏晏要过生日。”
“为了我们过生日?”温馨想了想,咬唇道:“是为了给我姐姐过生日吧?你家的客人又不认识我。”
“不认识,可是都听说了。”绍桢笑吟吟道:“我这回没把你们姊妹俩请回去,家母还埋怨了我呢。晏晏在我们家里就跟我妹妹一样,他们自然也这么看你,所以,你千万走不得。不然,我还不知道要背什么黑锅呢!”
温馨被他拦了一拦,怨恼一淡,也觉得自己方才和姐姐在电话里吵嘴,不乏迁怒于人的小气,一言不合便拎着箱子要走,更是冲动。此时见他目光殷殷地望着自己,言辞又恳切,怎么也不好意思再说要走;但顾着自己的面子,却也不肯食言,只揪住他的话茬道:“哈,你居然说我姐跟你妹妹一样,你完了!”
绍桢听她肯和自己顽笑,便知她是不恼了,只是不晓得她姐妹俩好端端地怎么也会吵架?温馨都气成这样,却不知道晏晏那边怎么样了。
他又安抚了温馨几句,便下楼来给温家挂电话,不想那边却说晏晏出了门,去了哪里也没留话。
晏晏愁肠百结中,忽听温馨冒出一句“好心当成狗和吕洞宾”,不觉莞尔,刚要提起精神跟她玩笑讲和,不防妹妹娇嗔未已竟挂了电话。听筒里蜂鸣声一起,晏晏不由怔住,搁下电话等了片刻,不见温馨再打过来,方才确信她不是情急失手,而是着恼之下故意按掉了电话。
这一来,晏晏更是讶异。她平素里乖巧美貌,十分得人喜爱,虞家诸人自不必说,即便是继母和几个异母弟妹,心田不论,面子上却都务必要做出一套“相敬如宾”的姿态,就算是校里的老师同学也没有给她脸色看的。今日里还是头一次见识到别人跟她使性子撒娇。
晏晏愣过神,想了一想,深觉这件事还是自己不对得多些。温馨远来是客,又是妹妹,自己本来就应该多加照拂,只不过她满心贪玩凑热闹的心思跟自己心境不合罢了。她心存愧意,便想当面来同温馨讲和,只是近来继母对她和虞绍桢来往颇有微词,所以就只说出去见同学小聚,不肯说是去虞家,免得继母又要絮叨:“叫你妹妹过来玩儿嘛!你们两个小姑娘总在别人家里,人家面子上不说嫌你们麻烦,心里未必不这么想。”
晏晏才进庭院,大厅里管事的女佣眼尖,一瞧见她,便迎上来堆笑招呼。晏晏四下环顾没望见妹妹,便道:“温馨呢?”
那女佣谦恭一笑,道:“这会儿大概是在海边玩儿呢!今天我们话传得不仔细,让温馨小姐误会了,一声不响拿了行李就要走,吓了我们一跳。还好三少爷回来的及时,给拦住了。”
晏晏知道她是怕自己待会儿见到妹妹,听了温馨的话见怪,忙笑道:“不关你们的事,刚才我们俩在电话里头吵了嘴,她是跟我闹别扭,不是因为你们说了什么。”
那女佣一听,笑意更浓:“这真是亲姊妹才有的事,有话直讲,不藏着掖着,越是拌嘴越透着亲热……”
晏晏听着,倒佩服她急智,硬是连她们两姊妹吵架都能翻得出好处来褒扬,当下也嫣然一笑:“我去看看她,给她赔个不是,你忙你的吧。”
“小姐真好脾气。”那女佣笑赞了一句,便不再跟她了。
虞家这处滨海望山的庭院,晏晏是自幼就逛熟的,穿过房子后身的一片花园,脚下马赛克拼花的小径便没进了沙滩。此时天清海静,潮平一线,雪白细浪一波波匍匐上来,水声温柔,海鸟的啾鸣便格外清晰悠远。
近处海面上片帆不见,沙滩亦空阔安宁,只温馨和虞绍桢两个坐在遮阳伞下闲谈消夏。晏晏望见绍桢的背影,眼底便是一热,想起前日两人见面时的情形,胸口便觉气闷。于是打定了主意,自己过去只同妹妹讲话,半个字也会和他多说。
晏晏丢掉鞋子,不紧不慢地踱过去,离着他二人十几步远的地方,正要开口招呼,却见虞绍桢自手中拿起一个用细柳枝编成的花环,上头点缀着粉白两色开到盛时的蔷薇花。他侧颜一笑,满眼的俊逸风流,直压败了手上的明媚花枝。
晏晏张了张口,喉咙里的声音像触到外物的含羞草,蓦地缩了回来,一迟疑间,便见虞绍桢笑吟吟抬手,将那花环戴在了温馨发上。温馨捧着果汁,一身粉橘色衣裙愈显甜美,笑眯眯地跟绍桢说了句什么,晏晏一个恍惚,竟没有听见。
这情形,太熟悉又太意外。
她看见温馨的笑靥娇慵,恍然就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这原是前些年虞绍桢哄她玩惯了的把戏。每逢春夏花期,小孩子们摘花折柳编出花环玩耍皆是寻常游戏。然而虞绍桢在吃喝玩乐上一贯有心,连这般小事也跟她母亲的一个婢女讨教了点手艺,不单花环编的精致齐整,还能编出隐约有型的小熊小兔子来给晏晏玩,加上他格外舍得“糟蹋”东西,整治出的小玩意儿尤为花团锦簇。毓宁看到了羡慕,晏晏当面不讲,背地里却不许他再编了给别人玩儿。
如今她长大了,自然不会再那样小心眼孩子气,他们也早就不玩这东西了,可是……
她定定站在那里,背脊上倏然冒起森森的一层薄汗。
艳阳明丽,海风徐来,此景此境,她心底影影绰绰抹出的竟是一片惊惧。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再怎么样她也不至于连妹妹都信不过。
她不是气恼,而是害怕。
她小心翼翼地想要拨开心底的纷乱念头,却又不敢。
像是一口井封在那里,上头败叶枯枝藤蔓纵横,想要动手去清,又恐怕井水深处才藏了真正叫人心惊的东西。
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即便是听人说起父亲和继母结婚,也不过是感伤了一阵也就罢了。
她怕什么呢?
她明明知道,虞绍桢再怎么风流多情,也不至于去招惹温馨,她怕什么呢?
晏晏死命咬了咬嘴唇,定住心意,只听温馨甜软的声音随着海风从她耳际飘过:“所以我姐姐就只有你一个男朋友咯?”
虞绍桢笑道:“应该是吧,反正我没有听说她有别的男朋友。”
“那我姐不是很吃亏?”温馨蹙眉道:“要是将来你们结了婚,她一辈子就对着你一个人,多没意思。”
虞绍桢忍住笑,佯摆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态度,道:“那你说怎么办呢?”
温馨扶了扶头上的花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办法了,要是我早点回来跟我姐姐在一起,我就劝她先试试别的男朋友,哪怕不如你呢,起码热闹好玩,将来老了也有故事讲。”
“还好你小时候就跟你母亲走了。”虞绍桢莞尔道:“这算什么馊主意?教你一句中国话:宁吃鲜桃一个,不吃烂杏一筐。明白吗?”
温馨想了一想,嬉笑着“哦”了一声,指着虞绍桢道:“你说自己是鲜桃?” 一边说,一边格格笑道:“你也太好意思了吧?说自己是鲜桃……”
前仰后合间,眼尾的余光忽地瞥见了晏晏的影子,开心之下,之前的别扭早丢到了爪哇国,转过身来欢快地朝晏晏挥了挥手,口中犹不忘了对虞绍桢道:“我姐来了。”
晏晏僵僵地朝她笑了笑,脑海里却被虞绍桢不经意间那句“还好你小时候就跟你母亲走了”,敲得嗡嗡作响。她忽然明白自己之前的惊惧从何而来,或许这件事老早就埋她心里,一直等她见到了温馨,方才省悟。
绍桢见晏晏定定站着,不言不动,面上的笑容像罩了张草草勾起唇角的面具壳,不由心里一涩,站起身来,踱到她面前,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