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想来,也许她的箭一开始就射错了方向。
她的结案陈词并不缜密,却让他无法出言抗辩。任何诉诸情意的表白在这一刻都显得矫情又可笑。他纵说,她也绝不会相信。
记忆汹涌如潮,将他溺在水底。
他们曾经有过那样多的朝朝暮暮,笑语欢颜,却从来不曾关照过彼此心底的隐秘。
韶华不为少年留。
痛楚攫住了呼吸,他以为是撕裂了哪一处伤口,片刻之后,才察觉那是从胸腔深处冲撞出的困兽。
不过一月时光,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品尝失去:父亲的鄙夷,母亲的愠怒,最好的朋友,还有,她。
深重的无力之感在他周围浇筑出森严高墙,他挣扎着想要抓住些什么:“晏晏,我想求你一件事……”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怯懦迟疑,仿佛那长久的停顿,就是为了等她拒绝。
果然,她别过脸,轻声道:“你觉得有必要吗?何必要多一个不开心的人呢?”
他无计可施地想要点头,然而萎顿的目光一触到她凄凉的眼眸,那一息即将陨落在长夜中的火花忽又炸开了一簇光芒。可是他没有说服她的理由,他的誓言和允诺都不再被她需要,他是她想要改正的一个错误。如果能撕去这一页,最好。
他惟有恳求。
“晏晏……” 他的声音如耳语般低哑,攥着床栏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发抖:“求求你。”
他动作间衣衫的声响比他的话还要重,晏晏惊异地回过头,却见他撑着床栏屈膝跪在了地上。绷带下的伤口悄然迸开,他却浑然不觉,滚热的眼泪夺眶而出,模糊的泪光中唯有那日惴惴赶来的阿澈。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对他说:“你别为难她。”
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也辜负了。
《别想你》64
chapter22 鸾镜鸳衾两断肠(4)
晏晏诧然看着他,往日里意气飞扬的男子,此时却脆弱如残雪,颓然、虚弱、哀戚,肩膊处一痕血迹在单薄的白衬衫上越洇越浓,有一种叫人痛楚到心悸的美。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虞绍桢,她和他,究竟怎么会变成了今天这样?
晏晏咬紧了嘴唇,不敢摇头,也不肯开口。
正在这时,原先虚掩的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了一线,紧接着,便是一声欲盖弥彰的轻笑:“呀,绍桢在这儿呢。”
他二人不约而同地循声去看,见是晏晏的继母和一个年岁相仿的中年妇人结伴而入。
病房里的凄凉纠结瞬间变成尴尬,晏晏低低招呼了一声”母亲,姑姑”,便低头不言。虞绍桢行动不便,挣扎着想要起身,还是慢了一拍。温夫人虚扶了他一把,蹙眉嗔道:“你们这又是闹什么?哎呀,绍桢怎么伤着了?”
绍桢忙道:“我没事。温伯母,您……来看晏晏?”
温夫人笑中含愁地点了点头,关切地打量着他道:“你回去告诉你母亲,我和晏晏的姑姑在这边照顾她,叫她不用担心。”
“是。”绍桢喏喏应了,知道这是赶他走的意思,他犹疑地望了望晏晏,却什么都不能再说了,“那……我先回去,晚点再来看晏晏。”
然而不等温夫人答话,晏晏便道:“你不要来了。”
温夫人见状,拍了拍绍桢,道:“你自己伤还没好,跑来跑去做什么,晏晏也是为你好。”
晏晏听继母刻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却也懒于同她争执,只冷冷转过脸看向窗外,她猜得出她在想什么。
果然,虞绍桢一走,温夫人便道:“刚才绍桢那是干什么?虞家怎么说?”
晏晏的姑母却道:“晏晏,你觉得怎么样?怎么晕倒了?”
温夫人一听,立刻省悟自己问得太过急切,忙改口道:“刚才我们问了大夫,说你没什么大碍,后面两个月好好休息就行。”
晏晏端详着继母和姑姑,大概她们很想她嫁给虞绍桢吧?可惜她要让她们失望了,“不用那么久,下午我就跟大夫约时间做手术。”
温夫人面色一变,强笑道:“这是什么话?你再跟绍桢闹别扭,也不能拿孩子开玩笑。”
姑母却疑道:“怎么?他不愿意结婚?”
晏晏一动不动倚在枕上,低声道:“他愿不愿意都无所谓,我不会跟他结婚的。”
“晏晏。”温夫人声气微沉,耐着性子道:“这不是你耍小姐脾气的时候,绍桢为了你被他父亲打成那样,别人迟早会知道……”
晏晏讶异地瞥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他挨打是为了我?”
温夫人在她看不出任何端倪的小腹上轻抚了抚,“不是因为这个,还能因为什么?”
晏晏苦笑出声,却也只能默然。
姑母觑着她,淡淡的笑意里隐有揶揄:“晏晏,别闹了,这件事成了,难道不是遂了你的心意?”
遂了她的心意?
可她的心意已经面目全非。
温夫人见晏晏垂眸不语,便以为她是害羞,“好了,你安心休息,其它的事我和你父亲商量,你说呢?”
晏晏警惕地抬起眼:“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自然是你和绍桢的事。”
“您不是不赞成我和他在一起吗?您说过的,如果是苒苒要跟他在一起,您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温夫人闻言,眉尖一蹙,唇边浅淡笑意不觉褪了:“我那时候是不赞成,可没想到你们……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还能不同意?”
姑母听着,也忙劝道:“晏晏,你母亲是为你好,之前她也不是不赞成,不过是觉得绍桢年轻,心性不定,提醒你两句罢了。”
晏晏点头道:“我没有听母亲的教训,做错了事,现在改总来得及吧?”
“你说的是什么疯话?”温夫人低嗔道:“你是被老师送过来的,全班同学都知道你晕到了,你以为这种事能瞒得住人?你一个女孩子,小小年纪闹出这样的笑话,学校里的人会怎么说?”
晏晏原本发白的脸色此时更显黯然:“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你听听……”温夫人气恼地按着胸口,转而对晏晏的姑母道:“我一心替她着急,她还不领情。”
姑母笑道:“准是跟绍桢闹别扭了,你也不用着急,过两天她消了气自然就好了,小女孩都是这样,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怕比这狠的话也说过。”一边说,一边给温夫人递了个眼色。
温夫人轻轻一哂:“我可没有。”说着,站起身道:“这屋子朝北,光线不好,我去问问大夫还有没有别的房间。”
温夫人带上门出去,姑母便笑道:“你母亲心里是疼你的,只是毕竟你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又不大在她身边,她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要是苒苒闹出这样的事,怕不要挨她几巴掌?”
晏晏情知这是她姑嫂二人唱双簧,也只有听着:“我明白。”
姑母推心置腹地拉住她的手,“晏晏,你现在也是大人了,得知道为别人着想,你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你母亲还要在意呢!现成的话柄摆在这儿:必是因为你是前妻的女儿,她平日里疏于管教。不说别人,就是你父亲知道了,头一个也要埋怨她。”姑母见晏晏张口欲辩,又道:
“这还在其次。你母亲怕人闲言闲语,也有私心,你下头还有妹妹呢。”
“那母亲多虑了。”晏晏眼底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带着讥诮:“虞家的事没什么人敢嚼舌头,即使有,说上几回也就没意思了。反倒是我真的跟他结了婚,才会叫人一遍一遍翻出来讲。”
姑母印象里,这个侄女宛然便是个甜美乖巧的洋娃娃,谁知她今日不但油盐不进,还极有主意似的。之前她同温夫人一路过来,听说晏晏在医院里检查出了身孕,又听说绍桢被他父亲狠揍了一顿,两人商量的尽是万一那位“名声在外”的三少爷不肯认账,要怎么去同虞家交涉,不想先就在晏晏这里碰了钉子。夏天在青琅,这小姑娘不是还一门心思要嫁到虞家去吗?怎么这会儿变了个人似的。
“晏晏,你跟绍桢不是挺好的吗?”姑母疑道。
“就当我变心了吧。”
姑母停了,瞠目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她又说什么了?”温夫人推门进来,正听见后头半句。
姑母忙道:“没说什么,开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