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倒宁愿他再气愤地骂她两句,很多孩子不爱被父母“教训”,而她却几乎从不被“教训”。
父亲的回避,继母的漠视,还有千里之外音信杳然的母亲,谁都不会“教训”她。她好她坏,仿佛跟他们都没有关系。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连闯祸都掀不起风浪,还是因为绍桢捅了娄子,顺带叫她被父亲“教训”一回。
父亲的警卫把她送回学校,风比她出来时更凉,低到树梢的云层泛起一片沉闷的灰红,许是要下雪了。晏晏拉紧了大衣从后门溜进教室,刚记了一行笔记,圆珠笔就脱手掉在了地上,她俯身去捡,笔没捉住,眼前却是一黑。
虞夫人的声音很好听,哪怕她说的是一件叫她既震惊又难堪的事:
“晏晏,大夫说……你有孩子了。”
小时候,她一度很希望她真的是她母亲,可长大一点又庆幸不是,因为那样她就不能嫁给绍桢了。
呵,她怎么那么傻?
她说不出话,眼泪从垂落的睫毛上慢慢渗出来。
虞夫人握了她的手莞尔一笑,柔声道:“不用哭呀,又不是坏事。”
晏晏一边摇头,一边抹掉正从唇边划过的泪滴:“虞伯母,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虞夫人听了,面上依旧蕴着淡淡的笑意:“为什么?你怕耽误功课?”
晏晏咬着唇,不觉攥紧了她的手:“……我不想结婚,我不能嫁给绍桢,我真的不想。”
虞夫人默然片刻,抚了抚她顺滑的长发:“你自己的事,当然是你自己拿主意。不过,这毕竟不是小事,到底要怎么样,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听听大夫的话,再想一想?”
晏晏明白,她一定是不赞成,哪怕她说得这样婉转周到,和蔼温柔。毕竟她是绍桢的母亲。她曾经好羡慕她,现在也依然——之前是羡慕她传奇般盛大的爱情,此刻更羡慕她不动声色的淡定。父亲说绍桢挨了打,虞伯伯也气病了,可她面上一点也看不出焦急,还能握着她的手含笑问她:“你跟绍桢闹了什么别扭?能不能告诉我?”
她不知道阿澈的事吗?
晏晏抬起眼,嘴唇轻颤,鼻翼也微微抽动,她想说就是为了她这场荒腔走板的所谓爱情,葬送了一个最好朋友的性命,可是父亲的话言犹在耳,“不要跟任何人讲”,任何人。
于是,她说了一句没有人会相信,却也没有人忍心反驳的话:
“虞伯母,我喜欢的是阿澈。”
虞夫人眸光一黯,轻轻叹了口气:“阿澈是个好孩子。”
虞夫人一走,大夫就来了,她听了几句便省悟她说的“你听听大夫的话,再想一想”是什么意思。她夏天的时候刚刚才做掉了一个孩子,这次再要……“你这样可能会造成习惯性流产,以后可能会很麻烦。”
大夫告诫她慎重,可她根本不在乎什么麻烦,她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也不想跟任何人结婚,更不想生什么孩子。她只想远远躲开这一切,用她的余生去检讨自己的过错。她曾经以为至珍至重的东西,都变得微不足道。那些患得患失、纠缠耽溺和她现在失去的相比,都显得矫情又可笑。
她都做了些什么呀?
曾经,她丢失的东西,阿澈总能帮她找回来,不管是一只古董烟盒还是一颗脱落的乳牙;但现在她失去的是他,她怎么寻得回呢?
心底的刺痛摧割着过往的笑语欢颜,那些甜美灿烂的年少时光和他的灵魂一起,没于深海,一去无回。
她的固执让一直温柔相对的女大夫皱眉:“你总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吧。”
“我没有家里人。”
晏晏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忽然被敲开了,跟在护士身后进来的人让她吃了一惊!她想到了他会来,只没想到是现在,更没想到他会是这样。
虞绍桢身量很高,又挺拔潇洒,卓然风姿在人丛中最显眼不过。然而眼前这人,却全不见平日里的锋芒与风流。苍白脸色,颓然态度,眸光里尽是迟疑惶惑,连走进来的身形都仿佛有些踉跄。
“晏晏……”他唤了她一声,低而嘶哑,她并没说话,大夫和护士却像约好了似的不言声便走了出去。
“晏晏。”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试探着站在床尾,“你……你怎么样?”
他衬衫下隐隐有绷带的轮廓,她的视线一触即离:“我很好。”
虞绍桢一愣,他以为她该有许多嗔怒抱怨,却不想她会这样安静。而且,她怎么可能会很好呢?她散落的长发,幽凉的眼神,瑟缩的姿态……都在说着她不好。她怎么可能会“很好”呢?
他正踌躇,晏晏却又开了口:“我说的话,虞伯母都告诉你了吧?”
虞绍桢吃力地点了下头:“晏晏,之前的事都是我的错,你气我是应该的,可是……”
“你不用说了!”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我没有气你,我只是不喜欢你了。”
虞绍桢紧攥住床尾的栏杆,垂眸点了点头:“……是我对不起你。”
“你大概以为我说的是气话。”她碧色莹然的眸子仰望着他:“我不是。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阿澈。”
自那日父亲痛打他之后,再没有人跟他提过阿澈的名字。
此时骤然听到,眼底蓦地一热,泪水便要夺眶而出,他慌忙转过头去,却听晏晏又低低道:“我也是。”
“不是的,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是我。”他胸中一恸,眼泪簌簌而下。
晏晏仰头端详着他,眼中却没有泪意:”如果不是我一厢情愿地总缠着你,大事小事都拖着他帮忙,你们也不会吵架。” 她说着,竟忽地一笑,仿佛是枝头的残瓣,被风一拂,便落了:
“可是,我现在才知道,那天在青琅你说的是对的,我不是真的喜欢你,甚至我也不是想要你变成我喜欢的那个人——我只是以为,和你在一起,我就会变成我想做的那个人。”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看见自己。
直到她听见父亲训斥,直到虞夫人的手抚过她的长发,直到他满目颓然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看见自己。
她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他默然听着,却丝毫没有意外和困惑。
他是太早看穿这玫瑰色绮梦的玩世少年,就像之前他跟姐姐揭破的那桩旧年公案:
“我约她去爱丽舍吃晚饭,跟她说父亲是在这里跟母亲求的婚。”
“算上那一次,这法子我用过六回了,从来没有失过手——当然了,不一定是同一家店啊。所以霍攸宁也不用太难过,他不是输给我,是输给父亲了。”
……
他是戏台上还未出场就被加了光环的“名师高徒”,而光环之下的那个人反没有他身后的标签来得要紧。
就像许多女孩子大同小异的衣裳鞋子竟能买满一柜,并不是哪一条裙子哪一双鞋履格外要紧,而是她们潜意识里相信,拥有这件东西,就会变成自己心底梦想的那个人。
她要他的缘故,同别人并没有太大分别,他一早就知道。
可知道并不等于舍得。
终究是看得破,忍不过。
以至于他找了许多理由来为自己开脱:他和她在一起,是让所有人满意的璧合珠联,而不是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小时候,我妈妈走了,父亲送我去你家,我甚至都不觉得难过。就算有时候我会想他们,可是我更喜欢你家,喜欢你父亲母亲,喜欢大哥和惜月姐姐,喜欢你……”她静静说着,犹如自言自语:“可是我和惜月姐姐不一样,总有一天我会走,会和你们没有关系。或许我就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可以不离开的理由。我以为和你在一起,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是的,她不到二十年的人生,仿佛就是一个老套童话的翻版,有那么一点可怜的身世,也有得来全不费力的好运气,只差最后一笔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如果世事真能如此,人们又何必需要童话呢?
“你一直都不是真的喜欢我,现在我也知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晏晏勾了勾唇角,绽出一个柔软而倦怠笑容:“正好我们都不用再为难了。”
她寥寥数言,便抹尽了那些少年往事。
初涉爱河的孩子,往往太过用力,而她的“爱情”还肩负着另一种不可言说的希冀。她万箭齐发,却总不能命中靶心,她也以为自己是被那些千百人说过的陈词滥调言中:指间沙,掌心水,你越用力就失去得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