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对虞绍桢避之唯恐不及,端木才不会叫他来,可买书的事是她跟端木约好的,如果不是阿澈说的,他又怎么会知道?她无暇细想,只戒备地打量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去了。”
“晏晏。”虞绍桢两步抢到她面前,“难道从今往后我们还能一辈子不说话不见面?”
他一句话戳得她喉头发紧,她扬起脸恨恨扫他一眼:
“你说对了,我就是从今往后永永远远都不要再见你!”
虞绍桢却浑然不觉似的垂眸一笑:“那可不行,我还要跟你结婚呢。”
晏晏愕然望着他,惊诧中又带着疑惧:“我不要跟你结婚,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虞绍桢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想喜欢我就喜欢,说不喜欢了就不喜欢,世上哪有事事都得遂你心意的道理?”
“你……你要是再纠缠我,我就告诉虞伯伯去。”
虞绍桢闻言笑得更是开怀:“你赶紧告诉去,不去的是小狗。”
晏晏一时疑心他知道了自己的事,一时见他谈笑自若地打趣自己,又觉得不像,正茫茫然不知所措间,眼前的路灯忽然渐次亮起,一个快步而来的身影让她吁了口气:
“阿澈!”
虞绍桢循声去看,果然是端木澈几乎小跑着朝他们二人过来。
他还真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虞绍桢心中冷笑,转眼间,忽见晏晏满脸解脱安慰的神色,心底遽然一刺:她从来都只当他是倚靠,现在却把别人当成救星。
他胸中愠意复萌,面上却一派欣然:“你不是加班吗?”
端木打量着他二人的神色,不觉松了口气,顺着虞绍桢的话说道:“哦,我那边事情又取消了,就过来看看你们走了没有。”
虞绍桢笑道:“既然你有空,那就用不着我了。”
端木听着他话锋不好,忙道:“一起去吧。”
“算了,我可不在这儿讨人嫌。” 虞绍桢一边说,一边跟端木递了个眼色:“不过我有件要紧的事要问你,是狮湾那边的事。”
端木澈会意,跟他走到一旁,却听虞绍桢悄声道:“那件事我没问她,你也不用告诉她了。”
端木听了,却是正中下怀:“这样最好,你别为难她。”
虞绍桢一笑,没有答话,撇开他回头对晏晏道:“晏晏,母亲还让我问问你哪天功课不忙,到我家来吃饭呢。”
晏晏嗫嚅着道:“我最近都挺忙的。“
虞绍桢笑道:“就算我得罪了你,我家里其他人可没得罪你。”
说完背过脸去,眼中的笑意便都不见了。
“骆伯伯,部里哪还缺我一个端茶递水的小上尉啊?”
“你就老老实实在江宁待一阵子吧。上回我太太去给老夫人贺寿,老人家特意跟她念叨,说一年半载见不到你这个小猴子一面。” 海军部四位次长,只有司掌人事训练的骆颖达常驻江宁办公。骆家父子两代从军,同虞家过从甚秘,不但骆颖达已过世的父亲和三个兄长身膺军职,连他一母同胞的幼妹亦在国防部审计局挂着准将衔,“你是该到淳溪去端茶递水,安一安老夫人的心。”
虞绍桢到了他面前虽也行礼如仪,但一奉命落座、开口聊天,便露出几分淘气相,蹙着眉头扁了扁嘴,道:“那我想求您一件事。”
骆颖达笑道:“你想明年去接‘泰宁’舰?”
“泰宁”号是海军正谋划购置的一艘巨舰,牵连广杂尚未落定,只是暂取了一个代号。
虞绍桢却摇了摇头,正色道:“公事我可不敢求您徇私。”说着,眉眼轻飞,咬唇一笑,赧然间又透着一丝狡黠:“我想求您调个人走。”
骆颖达奇道:“我听说你人缘好得很,怎么在部里还有不对付的人?”
虞绍桢闻言,面上愧色愈重,撒娇赌气的无赖相也愈发原形毕露:
“昨天我在楼下跟人吵架,您没听说啊?”
“听说了。”骆颖达不以为然地点点头,“你在规划司的办公室砸了人家一个杯子。”一思量间,不由皱了皱眉:“你说的是端木家那孩子?你们俩从小玩儿到大的,怎么回事?”
虞绍桢低眉顺眼地舔了舔嘴唇,嘟哝道:“骆伯伯,阿澈本来就是学水声工程的,您把他调到狮湾去正好,反正潜艇那帮人也闲着,就让他在那边待上半年呗。”
“那也总要有个缘故吧?”
虞绍桢甜笑着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您调他去还用得着什么‘缘故’?您一句话调我回来,我敢问您缘故吗?”
“别跟我打岔!”骆颖达沉着脸觑了他一眼,”无缘无故你干嘛想让人家去狮湾?“
虞绍桢闷闷垂了眼,静了片刻,方才冒出一句:“他抢我女朋友。”
骆颖达正端了茶杯喝水,听着他的话一口水差点呛出来,抑着笑意道:“胡说八道!端木家那孩子我见过几回,老实得很,就是抢女朋友也是你抢人家的。”
虞绍桢闻言,无比冤屈地叹了口气:“您没听说过人不可貌相吗?您都这么想,那……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更要这么想了。您不知道,我吃亏吃就吃亏在整天在外头漂着,他倒好,天天守在江宁,跟我女朋友献殷勤,我……”
骆颖达莞尔一笑,蹙眉截断了他的话:“胡闹!先生知道了,没你的好果子吃。”
虞绍桢听他说起父亲,更有了话头,苦着脸道:“那您更得帮我这个忙了,昨天我们俩差点就动了手。如今您把我调回来,跟他一个院子里办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万一哪天真打起来,我在他那儿挨了打,还得回去再到父亲跟前去领打,总不成您调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挨鞭子的。”他说着,又淘气地一笑:
“再说,阿澈这几年一直都在部里,您不觉得他也该到下头历练历练嘛?”
骆颖达瞧着他委委屈屈又带着娇嗔,只得摇头一叹。
虞绍桢见状,已知自己心事得逞,乖觉地站起身,拎过水壶来给长官添茶,笑眯眯道:“我们在楼下吵架,也扰您清净不是?”
他下楼时绕到端木的办公室瞟了一眼,却没进去打招呼。
枉他这么多年拿他当兄弟知己,他竟一点也不替他着想!出了这样的事,他还帮那小丫头瞒着,一声招呼都不跟他打。他们是料定他畏惧父亲不敢闹事,必然肯吃这个哑巴亏吗?
他们拿错了主意!
“Audrey Hepburn的片子哎,晏晏,你真的不去?”
同她一道温书的两个女同学都在收拾东西,晏晏抬起眼,淡笑着摇了摇头,便又埋头去看笔记。绍桢的母亲打了几次电话叫她到虞家去,她都支支吾吾推辞了,理由不外乎是功课忙。她撒了谎,便不安心,即使没人看见,也总觉得自己该做出个勤奋刻苦的样子,仿佛只有这样,才不辜负了那谎话。
况且,她不温书也做不了别的事。
她做梦都会做到自己孤伶伶一个人走在诊所楼梯上,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她就把自己吓醒了。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窗外的幽蓝夜色,把嘴唇咬得生疼。
她想起那日端木惊诧疑虑的神态,一缽针便洒得满心都是,她好怕他说她做错了事,可他纵然没说,那神色却历历分明。
连她自己有时候也疑心这件事是不是做错了?可反反复复想来,她还能有别的主意吗?她只有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只是几次接到虞夫人的电话抑或那天收到惜月写来的信,她没来由的就一阵心虚。她对她们说谎,对每一个曾经照料她关心她的人说谎,她怎么会让自己陷入到这样不堪的境地呢?
眉睫之外的余光里人影一闪,对面空出来的座位上坐了人。
起初她并未在意,隔了片刻,却忽然觉的异样:那人并没拿书来,而且,分明有执着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晏晏抬起头,跟着便是一惊:坐在她对面的,不是老师同学,却是虞绍桢。
又是他!
一句几乎脱口而出的“你来干什么”生生梗在喉咙里,她怕那控制不住声量的质问一出口,便会惊动整个阅览室的人。
虞绍桢见她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深翠的眸子里既有惊惧又有愠怒,一时怔怔得竟也忘了开口。直到晏晏恍过神来,一言不发合了书本笔记,收拾着书包便要走人,他才连忙跟着起身,低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