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妹妹且说来。”
“臣妹即便远嫁紫宸,但弗离同样流着我白堇王族的血,是我白堇的血脉,足有资格成为白堇王的继承者。”
凤绿的声音不带半点犹豫,字字清晰有力,坦白且坦然。
“妹妹倒也直白。”尚玄的唇畔依旧挂着迷人的优雅弧度,“只是,离儿已是紫宸的太子,朕恐怕白堇的百姓心存芥蒂。”
“哥哥,眼下天下大乱,战火连天,民不聊生,百姓需要的不是君王的身份,而是想看到这个国家还有希望,还有一个代表强大支持力的继承人,还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力量。”
凤绿停顿片刻,见尚玄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便继续说道,“离儿若是继承白堇的大统,这便意味着紫宸与白堇永不会为敌——”
“这意味着你们离一统天下的夙愿又近了一步。”尚玄随意地斜倚在王座的靠背上,似乎方才长久地批阅奏章已使他疲累。
“不错——”凤绿言语间坦荡无惧,“我们要天下。”
“你呀你呀——”尚玄苦笑,半是无奈半是自嘲般开口,“朕真不知该如何说你,众人都这般心疼你,你却偏偏不领情。难道你不知‘不负天下’这个四个字有多沉重吗——”
说着,尚玄端起桌案上装着“乘风香”的香炉,不紧不慢地走到窗边。窗柩大开的一瞬间,秋风好不留情地灌注进房间,吹皱了尚玄清瘦身体上覆着的华袍,吹乱了他半垂的发,那原本精心梳起的发间竟藏着无数早白的华发,分明的色彩格外醒目刺眼。
良久,尚玄的声音悠然平静地响起,伴着风声传至凤绿耳际。
“你要白堇拱手江山,对得起天下,却对不起白堇列祖列宗,对得起紫宸,却对不起苦保白堇的父王母后,对得起他紫灼风,却对不起朕——”
时光就这样被拉长,尚玄于风中回身,举起香炉对着凤绿微微摇了摇头。转瞬间,香炉已从尚玄的手中脱落,粉身碎骨。
香粉被窗外的风扬起,化成一阵凌乱不堪的烟气,残香余韵无处可留便也随着风去得干干净净,不落一丝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尚玄总是如此明白,大抵看穿生死无畏无惧的人都这般通透。如果说立冲的潇洒无谓可算作逍遥散仙,那么尚玄便是于任何境地都能安之若素,坐悟人生的高深上仙了。
第98章 人间倾覆谁心
“宁儿。”尚玄低声呼唤凤绿的乳名,那声音如同深山幽岚,轻柔飘渺。只因此刻,他不是君临白堇的帝王,只是一个无奈的兄长。
凤绿一怔,除了父王,这个乳名,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喊过了。
“从小到大,你从来不问我和父王要什么,父王留了一件东西与你,无论你开不开口,这件东西都属于你。只是从今往后,你与白堇,与我的缘分就尽了。我白堇,国祚亦尽矣——”
尚玄弹落指尖最后一丝香灰,清瘦挺拔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舍,“东西在王座暗格之中,你去拿了,至于如何服众,你心中自有数吧。”
好似意识到暗格里的东西,凤绿没有急着打开暗格,而是试探地问道:“哥哥,这么多年你未曾娶妻,到底为何?”
尚玄摇头不语,抿嘴浅笑,缓步离开了书房。
凤绿打开暗格,拿出其中的卷轴——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以眇身,获奉宗庙,思阐洪基,廓清九服。遭值季运,天下分崩。元良之寄,有国莫先,自昔哲后,降及近代,莫不立储树嫡。然朕膝无嗣,而公主千宁之子弗离,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先王遗命,立为太子,付其以承祧之重,励其以主鬯之勤,以重我白堇万年之统。”
天色渐暗,凤绿看着诏书上云麟和尚玄前后两位白堇王的印信,久久地无法回过神来,只得伫立原地。
诏书墨迹风干已久,鲜红的印信也已晕出淡淡的痕迹。
原来,父王与兄长早已准备将这白堇的交给她!原来,无须她开口,一切便已被安排好!
可是,到底是何时,父王与王兄为她铺下这条路?尚玄至今未娶亦无嗣,也是与父王形成的默契吗?
凤绿猛地握紧手中的诏书,抛开心中纷繁的念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欠下的太多,她回不了头。
她早已不是白堇的千宁公主,而是紫宸的堇宁皇后,是掌控紫宸白堇两国未来命运的太子生母!
云麟驾崩后半个月,尚玄一道立储诏书昭告天下,弗离入主白堇东宫,授以监国印信。
一时朝野震惊,世人哗然。
弗离乃紫宸太子,年少英才,而白堇王尚玄体弱多病,将来大行之后,若是弗离先在白堇登基为王,那白堇无疑就变成了紫宸的属国。待灼风百年之后,弗离再继位紫宸,白堇便可名正言顺地被纳入紫宸版图。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自尚玄力排众议,命弗离担任监国三个月以来,除了军务,弗离处理白堇大小政务均颇有见地,应对自如。弗离的表现令满朝文武连连咋舌,人人大叹弗离比之当年的尚玄与凤绿,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如凤绿当年凭借自己的能力收服百官那般,弗离自小天资聪颖,跟着西泽旧客学艺归来之后,其性格更是坚韧内敛,行事作风大气果决,即便年少亦是难得的经世治国之才,加之凤绿在暗中助力,他在白堇得到支持的速度直叫人瞠目结舌。
白堇冬天的寒冷素来是温和而短促的。最冷的时候也不过是下些窸窣的小雪,将天地裹上一层薄薄的银装。但是今年的冬季,白堇格外寒冷,连日的鹅毛大雪扬扬洒洒下个不停,一层层堆积起来,这对于习惯暖冬的白堇百姓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房屋因积雪而塌陷,不断有百姓失去家园,失去亲人……
可是,就在这个冬季,足以真正被灌之以灾难的,还不是这场无情地雪灾,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战局!
尽管凤绿一举夺下三方城,重创梓翚的情报机构,却并未伤及津谷军力。没有精准的情报,津谷军在梓翚和立杰指挥下,展开的每一次的进攻都如同饿狼扑食般凶残!几乎每取得一次胜利,他们几乎就会屠戮半座城池,除了老弱妇孺,其余壮丁悉数被征召充军!凡是津谷军的铁蹄踏过的地方,白骨遍野,饿殍满地!
半年来,紫宸军虽有灼风御驾亲征,又与萧成率领的军队汇合,但仍未将津谷这支虎狼之师挡在门外。
津谷一路攻占至玖川江上游平原上紫宸的最后一道军事要塞——孟省。若不是时值严冬,河道冰封,又遇上百年难遇的大雪封路,津谷必定可以在北漠逢春之日拿下祭城!
待到来年开春融雪之时,玖川江水量充沛,河道通畅,介时津谷军只要顺流而下,莫说攻下紫宸国都祭城犹如探囊取物,就算一举拿下玖川江下游的明翎、瑶水,甚至是白堇也未可知!
任谁都明白,这样的局面,一定要在这个冬天,一定要在融雪之前改变。否则真到那时,即便大罗神仙,怕是也无力回天了!
此时此刻,凤绿无暇顾及这岌岌可危的战局,因为只有她知道紫宸连连败退的真正原因。
凤绿端着刚熬好的药走进寝殿,撩开厚重挡寒的帘幕——尚玄斜倚在榻上,毫无帝王的威仪,他仅是个默然安稳,无牵无挂的人。此时的他已是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只那双深邃安宁的紫眸依旧流光溢彩,非但不让人感觉病态,反而给人以不食人间烟火的虚无感。
仿佛下一刻,那高贵出尘的灵魂就会从安然自若的紫眸中抽离,脱离那繁重不堪的肉身,脱离尘世肮脏的束缚,羽化而去,获得真正的自由……
“王兄,喝药吧。”凤绿将药递至尚玄唇边。
尚玄没有拒绝,象征性地垂首喝了几口,便再不想动了。
凤绿无奈地放下药碗,坐至塌边:“王兄,你要多喝些药,才能早日康复。”
“我大限将至,药石用的再多,也是浪费。”尚玄已无气力多言,连声音亦是变得干涩无力,“你自小学医,这些岂会不懂?何况你与朕情谊已尽,眼下你不如回他的身边去,兴许还有一丝生机。”
“王兄,大雪已封山封林,我去不了。”凤绿愁眉难展,不经意间流露真情。
尚玄毫无表情地缓缓开口:“我道是为何紫灼风病危,战局颓败,你还一直留在白堇,原是你想走走不了,只得将心思花在我这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