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轻伸手把书拿回来,淡淡地说:“没什么,随便看看的,我也看不太懂,打发时间。”
工友挠挠脸,觉得无趣,下床打牌去了。
等雨势间歇性地小了一些,棚屋的门被推进来,一个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个小姑娘,软绵绵的头发上沾了薄薄一层雨雾。他有些怕生,还没说话,倒是这个白嫩嫩小姑娘先奶声奶气开口:“妈妈喊你们去饭堂喝绿豆汤。”
程思渡抱着她笑了笑。
工人们打趣:“是小老板过来了啊。”
程思渡很窘迫地摇摇头,钻进屋,看着工人们一个个冒雨跑过去。
程思渡四下打量棚屋,红白色装化肥用的尼龙布绷在头顶,雨声大如奔雷,咚咚作响。
几十平的小房间,铁丝折叠床靠墙铺满。最里面一张床上,坐着的就是谭轻。
程思渡把程思盈放下,小姑娘手里还拿着把彩色游戏棒。她看床上躺着个年轻哥哥,挺自来熟地跑过去,拍着床板说,“跟我玩!我们来玩游戏棒!”
谭轻没应她,先看了程思渡一眼。程思渡在那一眼里读出点央告的味道,似乎想求他赶紧把她带走,但是思渡装作没看到,温温柔柔地在床上坐下,哄思盈:“思盈要喊他什么啊?”
“哥哥!”思盈态度很强硬,“跟我玩游戏棒!”
谭轻的视线在兄妹俩之间逡巡了一会儿,把书阖上放在一边,挺无奈地说:“行。”
妹妹和谭轻玩游戏棒的空档,程思渡看到谭轻枕边那本书,灰色封皮,但是看不清写了什么字。他往床中更坐近了一些,膝盖撞到谭轻的大腿,但是思渡好像没在意,只是伸长脖颈去看封皮,小声说:“诶,是计算机的。编程吗?”
“嗯。”
程思渡又问:“我忘了问,你大学专业——”
“——没考上。”谭轻说。
“......哦。”
三个人玩了一会儿,处处让着思盈,小妹妹赢得很没有挑战性,但是很高兴地攥着一把游戏棒请谭轻去家里吃冰黄桃。
思渡也撺掇他:“去吧。还有绿豆汤喝。”
谭轻只好起身穿鞋。
临出门,看到小姑娘切切的眼神,了然又无奈地把她抱起来,又吓唬她:“小心点,别乱晃,摔下去我可不管。”
思盈回头,越过谭轻宽阔的肩膀看追上来的思渡,“哥哥,伞!”
思渡认命地撑起伞。
挺小的一把天堂伞,三个人挤挤搡搡,程思渡半片胸膛贴着谭轻的手臂,热热的,紧追慢赶之间,轻轻撞上去,一而再,再而三。
思渡很后来无意间说起这件事情,谭轻躺在沙发上,细细品味了一番,说:“我那时候其实以为你勾引我。”
谭轻给思渡安上勾引的罪名。而且罪证无数。
第4章
谭轻后来再也没来过程思渡在的那家医院。
程思渡的手机每天响起许多遍,其中没有谭轻。
程思渡的妈妈把男朋友带回家。
思盈很不高兴,不愿意同桌吃饭,但是思渡不能任性。
父母婚姻在七年前走到尽头,其中思渡的原因占了不小比重。如果孩子也能论罪,那拆散父母已经是大罪一宗。
桌上是程妈妈难得下厨做的好菜,虾仁豆腐,咸菜芋艿羹,土豆焖五花肉,一大碗鲫鱼汤。程妈妈在厨房忙活最后一道菜,男朋友打了声招呼,很自然就走进了厨房帮忙。
程思渡站在门外,此刻不得不承认,他才是局外人。
最后一道菜上桌,是粉蒸肉。
程思渡脸色有点白,手指扣着碗沿,没多看那道菜,只是低头吃饭。
程妈妈有点害羞地说:“这是你孙叔叔。我们,我们的想法是,找个日子把证领了。”
程思渡喉咙有点疼,点点头。
“思渡吧。诶,我和你妈,还想着拍套婚纱照——”
“行了!”程妈妈打断他,笑得有点害羞,“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事儿。”说着,往男朋友碗里夹了块五花肉。
程思渡都“嗯嗯”说好,总之一切赞成,没有反对意见,最后祝他们百年好合。
程思渡找借口出了门,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孤魂野鬼似的。他在小店买了包南京烟,坐在公园长椅上抽。
抽着烟,逗逗过路的狗,最后去开了间房。
他跟家里说要加班,那边没有多问。
程思渡的手机是二十四小时开着的。他有强迫症,手机的电不得低于70,且必须是5的倍数。他把手机放到床头充电,洗了澡,草草检查了一下床单被褥,然后躺进去。
他弓着背,膝盖手肘抵着墙壁,睡姿非常局促和拘谨,好像依然躺在那张记忆中生锈的铁丝床上。夏天很热,电风扇不知疲倦地转动,他身上都是汗,谭轻却会从身后抱过来,亲他微微发凉的肩膀。
他已经不再那么年轻,四肢不再单薄似未成年,曲折的时候关节会很轻地嘎啦嘎啦响。
思渡意识到,生活是温水煮青蛙,人们所以为的每一次成长似乎都是在很模糊的瞬间和时刻发生的。水不用达到沸点,青蛙就死在温存的梦里了。但是思渡很清楚,他是在七年前那个夜晚一瞬间长大和老去的。
思渡恍恍惚惚睡着,并且做了个梦。
他和谭轻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吵了架。他觉得很委屈,跟个孩子似的,躲在被窝里,一边赌气一边哭。谭轻脱了外套,忙忙碌碌在煮泡面。
谭轻泡面没吃完,思渡就从被窝里爬出来,饿了三天三夜的黄狗似的,夺过他的筷子连汤带面全呼啦完了。
谭轻呢,谭轻就坐在塑料凳上看他吃完面,看他鼻尖上细密的汗珠,拿手给他擦了,对他说:“我今天都没吃饭,你就和我吵。”
思渡心中骇然,觉得自己简直不体贴,简直残忍,当即求饶带撒娇:“那我不吵了,我再给你煮碗面嘛,好不好?”
谭轻提出分手后,思渡总是一个人逛御街,逛天桥,逛公园,一边逛,一边回忆和谭轻相处的点滴,发现自己做错过什么,总是很懊悔,好像就是因为那一件小事伤害到了谭轻,让他不得不离开自己。
感情账又是算不清楚的,思渡越算越难受,最后只好作罢。
但是他又不想承认,谭轻对他的爱那么脆弱稀薄,山未崩,地未裂,夏天没有飞雪,没有一件撕心裂肺让人痛不欲生的事情发生,谭轻就这么轻飘飘又那么郑重地和他分手了。
思渡很天真,他认为自己的爱情和凡俗人不一样,因为他自己一往情深,他就认为这桩情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一个一往情深,花好月圆的结局。
思渡口干舌燥地醒过来,发现满格手机里有几个未接电话,他点开,里面赫然有一个从谭轻处打来。
他立刻拨回去,但又在回拨的瞬间后悔,可是来不及了。
“喂,程医生?”不是谭轻的声音。
程思渡皱了皱眉,应了一声,刚睡醒的喉咙嘶哑得不像话,像年老失修的唱片机。
“谭轻有话想对你说。”
电话背景音里是笑嘻嘻的人声。
短暂的空白后,传来谭轻的“喂”,他声线低沉,咬字有很独特的停顿,有时候像开玩笑,有时候又仿佛话里藏锋,程思渡是很熟悉的。
谭轻说:“我爱你。”
程思渡好一会儿没说话,好半天,才忍着哭腔说:“你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吗?”
谭轻顿了顿,笑了一声,“抱歉,他们闹起来,非要我打最新存的电话号码。”
“哦。”程思渡抱着手机,脸火辣辣地疼,像被人扇了几个脆巴掌,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哭出来,“你混蛋。”
你让他们开我的玩笑,你拿我想要的爱开玩笑,你混蛋。
谭轻呼吸陡然重了一点,此刻他彻底醒了酒,拂开狐朋狗友,走到露台,手机里是思渡很轻很轻的抽噎声,他说:“别哭。”
“我,我非得听你的吗?”程思渡愈发不依不饶起来。
那边静了好一会儿,谭轻又说:“程思渡,不哭了......我好累啊。”谭轻靠在雕花阑干上,仰头看着那轮满月,听着程思渡忽重忽轻的呼吸声和绵绵哭声。
程思渡果然没再哭。
谭轻在这一瞬间,心里有点疼,但是又觉得快意。
他不知该恨谁。不能恨天真的程思渡,也许只能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