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进城之后,照例先漫无边际的溜达一圈,逼出那些监视的人现了形,南湘一行人方才悄然隐于车流中。她们在秉环码头换了私家小船,径直往上游外城驶去。
寒江之上但见千帆碧影,来往繁密。
船随波逐流而走,河流宽阔清秀,风景通达明丽,沿途可见达官贵人在此顺着河流修筑的外宅屋檐叠嶂。
顺着寒江走,外城建筑越发稀疏,只是来往船只依旧不绝,让人只叹圣音商业繁华,来往交通都如此壮观。
待船行到视野至开阔处时,正好得见对岸一片茂密丛林中,隐约有一个画舫停在林荫水静之处。
杏掀开船舱盖得密密实实的帘子轻轻朝外张望后,方才朝南湘轻道,“王女,她们也到了。”
今天出行弄得这般复杂,实在是出乎南湘意外的。转念一想,特殊事件特殊事态,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说是有亏心事才行事谨慎,可皇天在上,她可是一个赤诚赤诚的散人,抱着做客的心态,带着一颗只指望着能摆脱麻烦的心——
南湘内心藏着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憋在了嗓眼间。
几个世家的说客轮番上门邀约,她推拒了几次,最终不得不答应。
她千百个不愿意,可亏心事还是屡次找上了门,有着光鲜名字的门楣在她面前隐忍恳求,诱惑隐胁,各色方法层出不穷,她即便再怎么拿腔调也不能总扫了面子。更何况政治本不是你情我愿的婚姻,更多时候是强买强卖,无论姻亲关系是否成功,相亲这个环节你是不能少的。
南湘想到此处,还是忍不住让那声叹息露出声来。
谢若莲那家伙说的是轻松,浑水好摸鱼,可他也不想想,那鱼滑不留手,水底暗流繁密,更有幽深水草纠缠,稍有不慎倾覆水底,——鱼是这么好摸的么?
她还指望着一个安稳太平的时局让她脱身,天远地自偏去呢。
两船在阴暗林荫处相接,南湘这边搭上木板,便有数人踏着踏板低着头过船而来。一向往来不息的寒江上悄悄有两船的停驻,倒不觉有多突兀。
南湘端正坐姿,待客人进舱后,方才放松展颜,摆出淡然姿态来。
好吧,不管咱们这奸情最后成不成,我们这场相亲还是努力做到和平共处,善始善终的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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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端木王女,殿下万安。”来人恭谨行礼。
“于长史,方小姐,几位夫人都不必多礼,不知近日可好。”南湘端坐上位,笑容雍容恳切。
她看着这个化名为于,隐藏自己真实姓氏,在今城各个门第间辗转交际的女子,提起百万分精神来,不敢懈怠。
“托端木王女的福,一切都好,都好。”
来往客气寒暄了一番,方才落座。南湘让茶,又一一询问了名字后,方才耐心微笑,在灯下等待来人说出正题来。
“前几日递上拜帖,本想亲上府上拜访,奈何王女外出,没有访到正主,是我不凑巧了。”来人中地位以于姓女子最高,所以一系列开口都是她唱主角,几个女子暂不开口。
“哪有,于长史客气。我平日无甚喜好,只是喜欢闲暇时四处逛逛罢了。”南湘客套,她打量着面前女子,容长脸,平坦额头,白皙肤色,眼神犀利,一看便不好打发。
“哦?现在外面风大,王女还有心闲逛?端木王女好兴致,好兴致。”这位于长史于小姐故作惊讶佩服,作揖做出一副惊叹模样来,倒尽南湘胃口。
“让于长史见笑了。只是我出则有护卫马车,入则楼宇遮蔽,纵有风雨又如何,只让我偏安一隅,能勉强躲避风雨便已足够。”南湘平静坦然的脸,瞬间看来,甚至显得有些认命的无奈。
你们龙虎斗你们的,别扯上一旁看戏的区区良民我。
“风雨越发恶劣,又岂是区区楼宇车马护卫能相护?狂风骤雨来袭,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楼宇会倾颓,马车会陷于淤泥,护卫无法全然稳固,待到那时自顾不暇又怎地?还不如在风雨来临时,同舟共济,共度风雨,待到雨过天晴时,那相扶相持的情谊则更与寻常不同了。”
那于长史听见南湘如此坦白无赖的说辞并没有半分惊讶,似乎早对南湘胆小谨慎的性格早有了解准备,此时一套大道理立刻和盘而出,似乎要驳倒说服南湘只是瞬间的事,端看她愿不愿意。
“长史好口才。”南湘不接话茬,仍在微笑,做无赖模样。
“不知王女意下如何。”于姓女子亦是好耐性,笑眯眯等待南湘点头诚服。
“我在这偏安一隅,自有偏安一隅的好处。今日与于大人相约此处,我只是想知道于长史究竟想要什么。”南湘依旧咬定青山不放松,只懒得再你来我往的太极推拒,只坦白直接询问。
“端木王女既然如此爽快,我便也不好再支支吾吾,敷衍搪塞。王女身处朝堂,肯定深知此时变局有多混论。今上狂妄叛逆,如此下去圣音基业定不剩几分。恳请端木王女为天下计,为圣音百年基业计,挽国家于水火之中。”于长史一片为国为名的光明表情,微皱眉头表示忧虑,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直往南湘头上戴。
南湘并不蠢,并非几句好话便冲昏了头脑。此时摇头叹道,“听闻此话我实在惭愧。我才大志疏,又遭逢大变,早已心死成灰,又哪有此雄心壮志呢?再不论陛下手腕高超心智深沉,我百般腾挪仍在其手掌之中,又何必多此一举。”
“王女过谦。于某深知端木王女风采出众,锦绣才华,于某早已仰慕敬佩。寻常人徒然羡慕,若是居于上位之人忌惮王女风采心有猜忌如何?王女现在偏安今城一隅是好,可若待女帝杀伐之旗一举,又怎可知王女下场如何?”于长史并不气馁,转而使起攻心之计策,且看你如何招架。
下场如何?
她怎知下场如何。
南湘心中隐隐叹气,亦不想再有言语应付。
她哪会想得那么远?她走这么久这么长远的路去博得女帝的欢喜,不过只是为了一段平静自由的时间,去寻觅到回家的道路。
结果一场宫中宴席,与凤后撕破面皮,他狠厉的话语点破她心中的侥幸之心:
女帝对她成见已深,不可放过。待风波平,女帝坐稳有闲暇时定会开始处理她。
凤后声音冰冷刺骨的声音,让她心神不宁,白日以繁忙事物掩饰忐忑心境,时常却在半夜被噩梦惊醒,满身冷汗,只恐自己已经身首异处,化为灰烬……
“到底想死想活。”……
时间那么长远,你是否能活得那么久看到想看的事物。
于姓女子此时端肃颜色,语速缓慢,却坚定,“若王女有此匡扶国家于危难之中的志向,我家家主连同几姓主人都会支持王女,另立新帝,重复圣音清白。”
改天换日。
另立新帝。
南湘深吸一口气,并非惊悚,并非喜悦,亦并非恐惧。她只是有点疲惫,所以需要深呼一口气。
她这几日每日在朝堂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轻易不发表意见。
只见朝间辩论,水火不容,各色软硬抵抗层出不穷。
女帝与世家在拔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此时正处僵持状态,她必须更加小心,即便女帝屡次逼迫她在朝廷上表态,而世家重臣也屡次在暗处收买,甚至许诺废除现任女帝,使她成为新帝。
譬如现在。
她又该如何招架?她并非天真之人,轻易成为别人手中工具或者傀儡之流,也并非拥有不死野心的一代枭雄,她不过一个苦苦寻找回家道路的迷路之人,现在生死堪忧,不知前途,又何来这种雄心大志呢?
谢若莲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若如他所言,秦人失鹿,众人逐之,乱局里只有胜者为王。该在浑水里捞取好处时就该下手,该搅乱这一池子水是就应该努力搅拌。
天下在王者眼里不该是寂寞。可她又不是王者,寂寞与否管她何事。
算了吧,算了吧,各自消停点。
“烦请转告你家家主,美意心领,对家主大人一片为国赤忱之心更是仰慕。只是前日事今日死,尘世之事对于吾们皆是过眼云烟。或许以前的我会心神动摇,而今的我早已心死。当初既已失败,我便已认命,徒留雄心又如何?还不如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得好。多谢想起,共襄大事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