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琼林玉宇,亦是无情牢笼,以后再见亦是无缘了,不知他可会想念?可想想那另一头,不又是一个富贵牢笼么。虽无趣味,却到底不同。
以后,以后啊,便天高路长,再无此般牵挂了,另一番天地,他自可放开手来……
南漓收回目光,身后清凉殿,朝阳阁,薄熙宫,宫殿一线垂直接连如山脉,阳光下的粼粼屋瓦更似海浪尖波,剔透照人。
他却再不回望,头也不回,在众人搀扶之下上了銮驾。
……
銮驾一路出城,身侧两千侍卫兵戈脚步声惊心动魄,周郁芳一直挺直的身板未见一刻松懈。而南湘骑行在前,头颈维持正直,眼睛却灵活张望,她还未见过如此浩大场面的场面呢,却突然视线一凝,眼光停留在不远处。
路旁竟有人牵着马静静站着。
周郁芳已然道,“前方何人。”
南湘微微眯起眼,待看清那人面容之后,手微微一紧,勒马在旁边停下,“周将军且先行一步,容我去去就来。”
周郁芳看着她径直下马,身法极其干净利落,立刻有人替他牵住马匹。
“殿下?”侍卫询问道。
“我一会赶上。”南湘头也不回,静道。
有侍从跃出迅即跟上南湘离去的身影,追随而去。
周郁芳看了一眼,随即吩咐,“继续前行!”
銮驾内的南漓轻轻掀帘看了一眼,动作极小,几乎不被人察觉。他顺着南湘背影望去,待看清来人后,微微摇摇头,轻声对侍从道:“那人是孤好友,此时倚仗不便停下。且让王女替孤寒暄一二吧。”
“是。”侍从躬身而退。
……
南湘微微吸了口气,然后朝那面走去。
愈走愈近,愈走亦愈清楚。
舒袍缓带,清雅温和,国之风范依旧如此清贵。
树下那人正是国风。
只是双目隐约有红肿,南湘扫了一眼,不便发问。
却不知为何来送。究竟是送南漓,还是送她……
南湘心中伤别诧异之外,也有一丝心惊,莫非他猜到了她要做何?转念又想,她此去不知能否归来,国风如此聪慧怎不知女帝本心,说不定这一路她只是送死罢了,正该是送别,何必故作伤感?
南湘将此念挥开,只定定看着这个许久不见未见之人。
真是料想不到,居然还会再见,竟还是劳他大驾,亲自出城相送。
虽说是相送,可是那种执手相握,情意切切,恨离绵绵的戏码必定是不会演了的,南湘有自知之明。
于是两人相顾,而沉默。
空剩当时日月,日月也异于当时。想想那日宫中亭间一遇,已然阻断今后彼此之路,自此相见,尽归沉默。
国风微微偏过头,微微抿了抿唇。
“国风公子——”南湘正要轻声唤,自己又顿住了。
国风看着她,良久,终于开口,静静道,“保重。”
南湘转而失笑,沉吟半天也就等来这么一句话啊。真是小气得紧。
她含着笑,亦道,“你也保重。”
国风沉默行礼,转头离去。
南湘目送他言简意赅的送行,沉寂默然的转身,再无多言的背影,终究没唤住他。
说不定,以后就再不会见面了。南湘看着这个步步远离的人,扪心自问,心中遗憾否?却不知如何回答。
当初三登国母府,只为叩开那扇看似坚固不可打开的门,认真的思考回答国风母亲每一个问题,以为如同考试般,答对了就可通过,便可以获得一个圆满。
她当初是真的以为,以后相伴终生的人会是他的呢。
她不喜欢此间男子如同藤蔓般依附的脂粉气,这个世界所推崇的美却与她所好相背而驰。可这个少年高贵而坚韧,他的苦苦忍耐,一片用心,她不也曾心疼过;其清贵风姿,她难道就没有以欣赏的目光追随过么?
她努力过的呢。
只是。
……
国风转身步步前行,伤逝俱无,复无怨怼。
他的泪不是在那一日告别她的夜晚流尽了么,哪里还会有泪水。
他本想说:
“圣音至大奚路途迢迢,要当心。今日折柳相送,希望你一路平安。
待到花再开的时节,你可会归来。”
看着她冲淡温和的脸,却连半个字眼也吐露不出。
昨晚他梦到幼时与她藏在祥瑞宫的角落,静静屏住呼吸,躲避着侍者宫人的童年情景呢。
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唯有彼此二人鼻息,轻轻涌在对方脸上,没有言语,尽力屏息,仿若失却了呼吸,那般的静寂欢喜,直到了天荒地老一般。
“为什么地老天荒会这么难。每日醒来都觉得这般痛楚,却还得紧紧咬着牙关,看着每日的朝阳,继续走下去。”
“你,还好么。我不曾后悔,却也不曾再有一日欢欣。”
“你还会回来么。”
提笔无言,欲语还休,终是静寂。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纵容自己就这般平淡离去。仅仅一面便足够。
南湘看着他远去,心道国风公子多日不见,愈发沉默难懂——却见不远处,似乎站着一个人影,即便远望也知她身形矫健,配有刀剑。
莫非是舒渠——
南线看着国风走到那人面前,站定。
微微停顿,似回头,又被女子牵引着转了回去。她紧紧牵住国风的手,双目直视南湘这方,微微低了低头,手中紧牵的手却十分坚决。
而后两人并肩行去。
——果然是舒渠。
南湘心知应该为国风找寻到相伴一生的真爱而高兴,但是如此这般,倒让她一时滋味复杂。
末了,还是真心的高兴。身边曾被牵绊住的人,能一一获得幸福,便是最最完满的事了。
南湘轻笑着,遥遥冲他们点了个头,便不再观望,转身离开。
那转身的一瞬,她耳边仿佛听到什么,顿了顿,却释然摇头,权当风声。
……
他微微挣开她紧扣的手,回过了头去,慢慢站定。回首却见着端木王女大步前行的背影,他静静垂下眸眼。
舒渠站在他身边,目送着端木王女广袖翩飞,如同一幅宽大的羽翼扬起的远去姿态。
她虽与身边男子并肩而立,却又仿佛隔得很远。他心性固执,从不多言自身情状,可面上这黯然神色却怎么也遮掩不过。
她眼见如此,心中万般滋味在心口,却又复杂难言。
第185章 长亭
圣音无边的原野上锦旗倚仗绵延似锦缎,马队奔驰,南湘也换了马车,免去了风雨侵袭。但毕竟每日里颠簸,筋骨尽疲,委实摧残。
杏又被她留在王府中,而今随侍在身边的便是抱琴。也不知王府今日如何,杏的快信现在还没到……
抱琴端来茶杯,双手捧上,南湘却摇摇头。
她转而侧头掀起帘子,看着不远处树木掩映,心中估量着时日。
离开今城已经一周时间,王府那边已托付给谢若莲,杏留守王府,又有一半暗卫都交与统帅,可心中委实不踏实。
抱琴观其神色便知自己王女心中所想,便道,“殿下可还在担心?——有谢公子,杏管事二人在,定不会出事。”
南湘只是笑笑。
想起王府,心中便有丝丝不曾断绝的牵念,不知谢若莲可能同自己安排那般行事,自己这边又是否能顺畅,颜徽是否又会如他所说那般接应,元生一路回巣洲可曾平安……罢了罢了,还不知此路是不是会窜出个什么刺客,让她当场命丧,好了却女帝之意。纵使身边两千卫兵,又能如何?
南湘叹口气。
……
金蝉脱壳之计知晓之人并不多,南湘思来想去,还是以平安为上。留在府中的公子,若亲眷本家就在今城内的,大多都安排回去。为恐泄密,皆未告知内情。
元生微微啜泣,自是不愿自己王女离开。南湘轻轻抚着他的头发,轻轻说,“再有几日,你元枚姐姐会来接你。元生乖,莫哭,不是想您你母王么?回去看看吧。”
元生伏在南湘胸前,哭声骤然失控一般,嚎啕大哭。
南湘微微笑着,轻声道,“哭什么呢,回去见母亲还不好?”南湘摸着元生头发,温柔的贴近他湿漉漉的,还不断啜泣着的脸,“等我送完亲事,便到巣洲接你回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