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想想倒也算了。这段时间和他斗嘴不过是培养些许感情,她知道这人吃硬不吃软的,便使出此招,让他教学上心些,也混个脸熟。现在眼看自己快要出师她可打算消停消停,就这么针尖对麦芒的,他不嫌累她还嫌呢。
只是这般的嬉笑怒骂,也是好时光呐——南湘看着面前这个傲气外露的英挺少年,心中反倒有一种淡而轻的弦慢慢扫过。
她拎起缰绳,御马慢行,没说什么。
茗烟有些奇怪的看她一眼,也没再多言。
竟两厢沉默。
南湘在马上坐直身子,由着马儿慢慢前行,心中那股淡的惆怅慢慢从心底蔓延开来。
她看了看四周枯枝,想想第一天来此练武场时,枝头尚有黄叶,而今枝叶尽落,空落落的能从枝桠间观看天色阴翳如何。
时日真真如梭,须臾便去了。
每天在马场上互相羞辱讥讽,却也费尽了心思,心知此事重大,关系命脉,虽态度看是嬉笑怒骂,可心底到底是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松懈,与谢若莲更是思索筹谋,不知又费了多少心肠……
从初秋到现在,想来时日已然不短,留给她的时间,亦不多了。
沉沉阴云之下,远远听着冬日号角吹来,薄熙王子待冬日祭祀大典之后即将出嫁,南湘纵马前行,一时竟无言。
……
“殿下可知这周郁芳是何方人物?”在谢园里提及一同与南湘护送薄熙王子出嫁的将军,谢若莲问道。
“当日武举时曾见过。她与兵部尚书舒砚同为主考之一。”南湘想想又道,“她是周家人,便于凤后周仲微是本家亲眷。”
谢若莲听到那名字,似笑非笑的看了南湘一眼。
南湘忙摆摆手,“那天子一家皆不是善茬,这次同周郁芳一起出去不知前路如何,我心忐忑啊忐忑……”
谢若莲听着她语尾那一波一波的上扬下坠音,倒屏住笑意,点头道,“若是周大人,倒还好。王女自当庆幸。”
南湘耸耸肩膀,“与他不熟,同是将军,为啥不是茗将军家的人和我一起呢。”
谢若莲眼光微微一闪,道,“茗将军早已逝,您若要她诈尸,我也没有法子。”
南湘一口气憋着,瞪他一眼。
尔后心中疑惑,怎么听着,这么奇怪……莫非茗烟他娘的死,也与她有关么……南湘抖了抖。
南湘只得说,“我这段时间跑剑阁全是有点勤,你可别吃醋……”
谢若莲道,“全随王女心意,茗烟也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他双眼稍稍一眯,竟流露出一副惋惜的慈爱表情,南湘不由再抖了抖。
谢若莲见状,笑了,转而道,“前几日梅容从外面赶了回来,怎么没呆几日便又走了?”
南湘叹口气,“他呀,我是拘不住的,本希望我走了他能助上你一把,估计也是靠不住的……”
谢若莲望着外面沉沉云层积累着,轻轻的哦了一声。
……
剑阁演武场。
南湘披着玄狐披风骑马在前独行,茗烟则御马在后。
冷风在场上肆意,此地无建筑树木遮掩,由着它刮起一阵阵灰雾,遮盖了马蹄,又扬起了烟尘。
她背对着他,身影在其中半隐半出,径直在前,缓慢前行。
茗烟慢慢踏着她走过的地方,马蹄印纷乱却也有序,一眼便可辨识出来。
即便同路,她眼中的道路,又是否与他相同。与之并行的,又不知是谁。
四季轮展,不过一个秋天,满地的枯叶像是什么相似的预兆,一夜醒来,北风一天比一天凛冽,满地落叶,他乍然发现,枝头竟尽数空了。
这个王女,性情——
不服输的咬着牙,即便害怕,也努力睁开眼睛,稳稳坐在马上,紧紧握着缰绳,连指甲嵌进手掌间也没有感觉。
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他低下头去,嘴边隐约是个苦笑。
被羞辱得气得涨红了脸,更多时候是尖牙利齿的反咬人一口,拿捏着别人痛楚,丝毫不手软的反唇相讥,嘴巴刻薄得很,她竟也会不顾身份的和他斗嘴。
笑眯眯的看着他有时被气得跳脚,她还兴致勃勃的看好戏一般,一旁幸灾乐祸着。
有时却静静的牵着缰绳,由着马匹慢慢前行,神色略微空茫,似思量又似什么都没想。不知道,魂灵飘忽在何方。……
……
着急学马。且害怕他人发现,所以只在后院困着,即便纵马也只在此演武场内,只对着他。
在狭窄崎岖的山路上,骑着受惊之马,不要命的奔驰只为了逃脱什么。
围猎,何须如此。
送皇子出嫁,奔赴异国,一路依仗銮驾,又何须千里辛苦奔驰。
究竟为何。他是真不知道么。
南湘御马在前,缓慢前行,头也不回,浑身笼罩在金光之下,仿佛神人一般璀璨闪烁,不可逼视。
同一轮日光之下,茗烟却察觉不到任何暖意。
毕竟是冬天了,就这么薄薄的一层光裹着,没有任何热意。
他突然扬起下颌,一双眸眼冰寒似铁,无半分暖意。其间讥讽孤绝,似箭簇,向层层阴翳天空射去。
……
四时之祭,以孟月为时。所以入冬后的首月,便是冬日祭祀的时候。
今城太庙庄重严整,重檐的庑殿顶,其下是三重白玉台。待到祠之日,太庙之内仪仗整肃,钟鼓齐鸣,迎来的是着盛装礼服的薄熙王子。
南湘亦在其中,看着那少年,一身华丽衣裳,遮掩不住消瘦脸颊,目视南漓步步沉静之模样,心中也有些复杂。
“薄熙王子殿下——”
南漓躬身跪拜。长长衣摆拂落在地。
凛冬将至。
卷十七 立冬
第184章 远嫁
今日的今城万人空巷,人潮拥挤,皆簇拥在官道之上。
周郁芳腰背笔直骑马在前,南湘御马在她身畔,身后是十八匹骏马及它们所驭华丽的銮驾,帘幕始终低垂。
即将远嫁大奚的薄熙王子身披火红嫁衣纹青鸟云纹,披饰金镶珊瑚东珠帷帽,端坐其间不见其影,却能闻到馥郁华丽的香味,像泼水般纷扬弥漫在街头。
道间有兴奋民众纷纷呼叫,甚而叩拜,“王子殿下……王子殿下千岁……”一时喧闹声响如山回声一般。
纷闹的臣民渴见王子尊荣,帘幕却始终低垂,始终未曾见到素手纤纤,掀开幕帘。
路旁红绸铺道,百花插枝,金甲的禁军侍卫持刀开道,严整以待,此时阻拦着拥挤人潮,却拦不住这漫天的纷扬喧嚣。如此吵嚷之下南湘耳边却不知为何,甚至能清晰听着銮铃每一步的轻响,叮铃,叮铃……
仿佛某种命运蹑手蹑脚脚步,南湘努力倾听,试图捕捉。
那周郁芳未曾侧颜,却能感受到南湘动作一般,突然道,“王女殿下若疲惫,一会可入马车休息。”
南湘正视前方,笑道,“无妨,难得能与周将军并行。”
……
清晨。
皇城。
南漓清凉殿前叩首三拜,女帝亲自扶起,将其送出清凉殿。
尔后凤后一路相送。他执手看着面前远嫁的皇子,依稀记着当日那般真切的笑着幼时年少,而今竟将成为他国尊贵的太女夫,神色欣慰也有伤感,他微微侧首,遮掩着拭去泪。
南漓轻笑着,“凤后殿下。”凤后自嘲一笑,“大喜之日,我失态了。”
他甩开手,朗朗面目无限大气风流,二人相视一笑。
此时内侍小意凑上前来,躬身道,“凤后殿下,王子殿下,吉时已到……”
凤后不待他话毕,“我且送送你,以后隔山隔水的,可就远了。”又看一眼身边侍从,侍从识趣忙避退在一旁。
凤后轻挽着南漓手肘,慢慢走下台阶。
南漓眼角瞥见内侍们皆隔着几丈距离后,抿抿唇,方才低声道,“仲微哥哥,以后……就拜托你了……”
其声几不可闻,周仲微心中却正正一颤,面上却不显分毫,双目直视前方,神色不变道,“自会尽力而为——”
“就怕那人,另有想法,我却……”周仲微慢慢道。
周仲微声音极低,南漓却听得清清楚楚,通通透透,只微微一笑,再未曾多言。
南漓视线游移,看着身畔通体洁白的宫殿在冬阳下灿灿放光,剔透逼人,而今日红绸妆点,灯笼高悬,倒比平日多显几分欢喜雍容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