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近到——
南湘甚至能清楚看清雨霖铃冷淡眉目间展露熹微变化的细部。
五官之美,好似被精心雕镂,甚至连烟火气都没,比冰与石的雕塑更匀净洁白。
南湘却有种错觉,似乎他整个人只是由纤细敏感的神经纤维所编制而成的,一个美丽高贵却无生命的精致玩偶。
——不,不对。他不是没有魂灵的毫无生气。
南湘注目面前冰清玉洁的少年,慢慢修改着心中的观感。
她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似有冰冷的火焰在缓慢燃烧。
冰冷的火。
比起瘦弱纤细的身躯和苍白的肤色,他所有的生命力似乎都只汇集在面上一双形状过于优美的眼眸之中。他眸眼之光足以伤害震慑他人。异乎寻常的亮,且集中,仿佛他所有的魂灵心意都沉淀此处。他这股明亮直接到足以刺伤他人的犀利之光,是源于愤怒还是失望,是内心强大的精神支持,还是孤注一掷的孤勇倔强?……
而相对的,南湘的所思所想显露在面容上的变化亦一一落入雨霖铃犀利之眼中。
他不愿与她视线相对,所以只看向她的面容下半部分。
出人意料的却是她仅仅是面容下半部分的变化。弥漫其间的强硬,却不知被什么慢慢柔软,模糊,钝化……同样的眉目此时仿佛被湿漉漉的雾气打湿重新拼合。
他此时方才微微抬起头看向她面孔之上,平和的眼。
两人平静对视。
南湘在沉默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慢慢道:“你走不脱的。”
“先别轻言放弃离开,我们心平气和的谈一谈,好吗。”
…………
…………
千里迢迢的路,流水昭昭,路遥遥。
寒鸦鹰隼竞逐。月光似寒霜,冰雪铺就不归来的路途。
雨霖铃心中亦有一条冰冷,坦荡,不回头的路。
“刻在玉蝶上的,是锦官城里寒门之子雨霖铃。霜月出生,何时卒去都可。”
他微微垂下视线,左手轻轻牵住右手袖口,似将手笼罩其中,屈伸可藏。
他寂静而平和,亦用缓慢的声音轻言,“北国的王子失去踪迹,此处仅有锦州少年雨霖铃。他闭门谢客,自避于世,生死人皆不知……是的,他是生是死都无人知。”
“王女殿下,你说天涯海角都走不脱。是的,羁绊在王府中的雨霖铃生死皆是皇室之人,不可脱离。”
“可若是一个本就不存在的人呢?”
“从未停留,没有踪迹。他要走,何不简单?”
第138章 诱
事情至此,方才入局。
却是一局死棋。
改名换姓辗转进府的,并不止那三进三出的浅苔。
他所借用的是不同名姓,本质却仍是同一个人,使得屡次进出府成为可能。此时南湘面对的雨霖铃,也是运用如此手段。
假借一个身份,做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名字姓氏不过一个符号,顷刻间灰飞湮灭,他随时可以离开。
想藉此,南湘瞬时死死咬住唇。
——可是他在这个王府停留了这么多年,明明可以随时离去,他为什么要留下来?
那个王女是用什么法子将他困在此处。……她是以什么绝妙的法子与他制衡着,而他多年的停驻等待……又是为了什么?
并非困入死局。是的,这不是死局。
南湘嘴唇因方才失控紧咬而微微渗血,她却置若枉闻,缓缓平复微笑。
她不盲目的祈求他停留。一个人做事,总有其理由。若她端木王府还有用处,他自然不会走。
她只是要知道,所谓北方的出路,究竟是什么。
南湘只觉唇齿边一片麻木,疼痛都无一丝半分,“是的,我留不住你。我又为何要留住你。难道不应该是你费尽心思在此避世吗?”
“即便我忘却前尘,不知道当时究竟用了多少心力方才将你安排进来;即便我已知当初与你达成何协定,让你甘心在此蛰伏;即便我不清楚身份暧昧你,在我当时的谋划里是个怎样的角色;即便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否得到你想要的,即便我不清楚,你对于现在的我,又有何影响……”
南湘自嘲一笑,“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事物必定是双方的。我对你有用,你亦有助于我,总是互相制衡。若你得偿所愿,可以遂心离开,好吧,我恭喜你。”
南湘重复道:“我恭贺你呵——”
她的微笑似火烛轻轻摇曳,似知言语并非真心。
她甚至不观望雨霖铃神情如何,只坦然的,无赖的,厚颜无耻的继续:
“好吧,即便你可以自由离开,可天下之大,我虽无法保你平安,却能保证你的旅途绝不安宁。”
“你信不信?”
“你,信不信?”
嘴唇渗透带腥味的血,南湘微笑着,威逼,利诱,以情所动,以利相诱,以危险相胁迫。
南湘并非万分笃定的踌躇之情,也无一往无前的坚强意志。
她只是,要清楚,他究竟可以为她带来什么。
如果,他真能助她平安离开。
…………
…………
围绕在雨霖铃身上的谜团,接踵而至。
而他本人又少言寡语,冷淡待人。
南湘只得步步紧随。
如今这个情境……也是被逼无奈。
南湘话音落地,空气中一时只有一片停滞寂静。
雨霖铃呼吸比郁结的空气更为沉重。
南湘静静等待。
“我不惧怕威胁。”半晌,雨霖铃静静出声。
南湘亦平静,“我知道你不怕。”
“要挟他人,一介王女与囚首匪寇有什么差别。”
“我知道我无耻。”
“活到现在,我亦生死无惧。”雨霖铃语气一如既往,如冬日千年不化的冰雪,无晴日初霁。
“可你心中有远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南湘语气平缓却笃定,“或许就是那个,让你在煎熬忍耐里一直支撑在现在。”
雨霖铃精致的瞳孔急速收缩。
又缓缓平复。
“……我心中也有重要的事物,让我只能行如此招数,在此威逼利诱,抑或低三下四。”
南湘声线依旧平静,潺潺流水声但闻。
“生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又能怎样。能轻易言死,便是幸福。只是人生于世,岂能顺心遂意。总要负担,总有羁绊,总有明知不可为之事仍得用尽毕生之力。总是这样的。”
她静静垂眸,并不观望对方神情是否变动。
攻心。
“你不惧死。我惧。但我无所谓的事物,你必定时刻不敢忘怀。这样的交易,难道还不公平?”
攻心之法,不知终能成否。
雨霖铃似高洁的冰川无垠的雪原千里之隔的皎月,然晴雪终能初霁,风雪亦能平息,月色沉静平缓。纵然洞彻千年寒冰又怎地,她总能把它捂化啰。
南湘微微撩起下摆,在冰冷的洞室内席地而坐。看着雨霖铃似有犹豫。
少顷之后,他微皱了眉头。
“地面肮脏,岂可席地。”
他径直向前走去。
南湘忙起身,紧随其后,看着他身上一尘不染的素色衣衫,心中嗤笑。
你挑剔,龟毛,还有洁癖——你莫不是个处女座的死男人?
……
路途狭窄,空气却干净清爽,能知流通。
壁上无火烛,雨霖铃手里挟着一个长柄琉璃灯,在熹微的火光下徐步前行。
他对路途似非常熟稔,面对岔口,无需思虑,便自然的选择前行。
南湘默记着路途。却在重重复疑疑的玩绕岔路里落败。遂只能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心知此处蹊跷,机关又多,若是以后有事了,藏在这里倒也是个法子。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南湘重新从隧洞中看见一线光芒。
重见蓝天之景,让南湘一手捂住眼睛,在黑暗阻隔之下仍贪恋的叹口气:“常年居于洞穴,真是要死人的啊……”
雨霖铃无需等眼睛适应光亮,直视阳光。
——这光下一簇建筑,不是那充斥着异国情调的月寮寒渡么?
雨霖铃道:“正堂请。”他动作优雅却冷淡,绝无多余的动作言语。
南湘走入月寮寒渡正堂,只觉一片冷素逼人。即便刚才被暗卫们四下寻找搜索,倒还是十分的干净规整。
雨霖铃却停驻了脚步,“何人翻动过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