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姑娘吧,河边跟你抱在一起的那个。”它蹲在山寨大门前的木桩上,四周的树林里有点点绿光明明灭灭,夏季的赤驮山里有许多萤火虫,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陈白水今天守夜,手里握着一柄长矛,像个没吃饱的门神。
“我不是很懂,娶一个姑娘难道不是你愿意她愿意就可以了么”它又说,“这跟你是穷是富有什么关系”
“他爹娘嫌弃我穷,让我滚蛋。其实想来也没什么不对的。没有钱,我连一间能遮风避雨的宅子都不能给她;没有钱,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没有钱,她连喜欢的胭脂香粉都不能买。”他笑笑,“她愿意与我私奔,可我怎能让她背上这样窝囊的罪名,我要她风风光光嫁进我陈家,衣食无忧,白头到老。”
“可你现在是一个土匪。”它眨了眨眼睛,“你随时可能死在乱刀之下,也可能被抓进监牢,永无生机。”
他左右看看,确认没人之后,才小声对它说“我如今攒下的钱,已经可以购置半间宅子了”
它不知道是不是该祝贺他。
“说起来,你跟着我也有一段时间了,你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啊”他转开话题,“不会飞天遁地,力气比老鼠都小,除了附身在死猫上跟我说闲话,你还会什么”
“我我其实什么都不会。”它垂下脑袋,“就这样跟在你身边说闲话不好么”
“也不是不好,可你毕竟是一只妖怪呀,不应该活得这么乏味。”他瞟了它一眼,“你就没有什么愿望么”
它怔了怔,喃喃“生来就是颠倒愿望的家伙,凭什么有愿望呢”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他问。
话音未落,山下的小路上隐隐有一串灯火飞快地移动过来。
他顿时握紧了长矛,等灯火近了才看清,是专门负责打探“生意”的兄弟回来了。
这次是“大生意”,五天之后,会有一队商旅自赤驮山经过,带来的货物不是粮食香料,而是黄金珠宝。然而,他们请了镖师一路护送,下手恐有难度。
寨主的意思是,赌上全寨的性命,也要把这只大肥羊宰下来,若能成事,那真是往后三年大家都不愁吃喝了。
最终的决定是,全员出动。
连陈白水都要加入,要知道以前他只能跟着小头目做点小买卖。
出发前的晚上,陈白水跟它说,如果这次成了,也许他就不用再当土匪了。
它没说话,静静趴在他的床边。
情报没有错,第五天的午后,确实有一队商旅往赤驮山的山路遥遥而来。
屠龙寨一共出动了百来号人。
必经之路上早布置了陷阱,领头的马匹摔进了深深的陷坑,然后,一群土匪四面八方围上来,这是屠龙寨的风格,简单粗暴,只求一击即中。并且他们大多数人都带了石灰粉,打不过就撒出去,手段无所谓,只要能击败对手就行,真真的一群土匪。
陈白水带了刀,装石灰粉的袋子原本拴在了腰上,最后却又放了回去,怎么都觉得这玩意儿下作得很,他始终没能说服自己。
赤驮山很久没有出现过如此惨烈的场面了。
在一箱又一箱金银珠宝面前,人性变得很疯狂,屠龙寨的人都成了野兽,刀斧之下,绝无活口。
他手脚都有点软,总觉得刀好沉,总往下滑。他缩在树后,全程只与对方的几个不太懂拳脚的家丁过了几招。人家砍他,他挡,挡不住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觉得有热热的东西落在后脖子上。回头,家丁捂着热血喷溅的咽喉倒了下去,那个住在他隔壁常常嘲笑他的小个子握着淌血的刀,轻蔑地朝他笑了笑。
他突然想吐,大概是血腥味太浓。平日里,他们也不过就是些喝酒吃肉聊漂亮姑娘的人罢了,有些人连杀鸡都不想杀,说血会赃了衣裳,怎么今天就不怕脏了呢
能掠夺的东西越多,就越不像人了。
他很恍惚,觉得做了一场梦。身边的叫骂与嘶吼渐渐平息下去,等他再清醒过来时,浑身伤口的寨主兴奋地挥舞着砍出了缺口的大刀,吼道“搬东西回家”
他们赢了,所有的金银都归他们了。对方全军覆没,屠龙寨死了一半人。
没人关注陈白水干了什么。寨主离开前,吩咐他留下来把战场清理一遍,顺便摸摸这些死鬼身上还有没有什么遗漏,如果有,就算他的了。
“看你吓成那样,给你压压惊。一会儿我们吃饱了饭,再来处理这些死鬼。”寨主抛下这样的话,大笑着离开,他今天心情太好。
大部队离开后,他呆呆地站在几十具尸体之中,不敢动。
隔了好久,他才抖着手,在尸体之间笨拙地移动,摘下戒指与玉坠,以及一切看起来值钱的东西。每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失去温度的皮肤时,心脏就会收缩一次,脑中的空白也增加一分。
此生从未如此紧张,一根弦紧绷在魂魄中最脆弱的地方,他说不上来自己在怕什么。没出息,不过是死去的人罢了,他们还能跳起来咬你不成但是不行,就是怕,汹涌的恐惧几乎将他淹没。
它站在离他不远的树下,树叶在它头上沙沙地响,仿若亡魂在呻吟。
第十一章 非非(5)
对方的镖师是称职的,从头到尾没有想过逃跑,其中一个镖师还十分年轻,估摸着只得十六七岁,躺在那里,脸上身上都是伤。
他动手去解他脖子上的玉坠,谁知少年突然倒抽了一口气,吓得他连退三步,差点尖叫出来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身体仍动弹不得,他费力地将视线投向这个将他吵醒的土匪,嘴唇翕动着“你我我记得你们所有人的样子,所有人你们不知道你们动了谁的东西”
气若游丝的几句话,如雷电般劈在他心口。
有活口怎么能有活口他说他记得所有人的样子,这么说只要他活着,就要找他们所有人算账他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他们劫走的是哪个惹不起的大人物的东西
混乱的想法在他脑中疯狂撞击,寨主最爱说的话是斩草除根、以除后患,一旦露了面见了血,一定不能留活口,不能留活口
他觉得灵魂跟身体在这时候分家了,他明明还在犹豫,身体却朝那少年扑过去,并且用那双比尸体还冷的双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
不能让他活下来,不能这个念头终于占据了他的脑海。
突然,一道黑影自他身后而来,闪电般撞上了他的背脊。
世界飞快地旋转起来,天与地好像都颠倒了位置,树木的根系长到了云朵上,一切都反过来了。
他觉得背脊很凉,好像谁用没有温度的手掌用力拍了他一下。
一阵本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狂风没来由地刮起来,地上的沙土被卷起,狠狠飞进了他的眼睛里。
剧痛之下,他本能地松开了掐住少年的手,捂着眼睛倒在一旁。
少年缓过气,猛烈地咳嗽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睁开揉得血红的眼睛,灵魂与身体也在这刹那的暂停里重新合二为一。
少年用力撑起身子,不怕死地看着他。
他狂跳的心突然没了着落,好像一个喷嚏没打出来,又像身体某个地方被人扎了一下,所有积累起来的力气“扑哧”一下泄掉了。
他无法再动员自己行动第二次了,杀掉少年的愿望,落空了。
他潦草地将搜来的财物塞到自己怀里,像所有的失败者一样狼狈地逃跑了。
他没有回屠龙寨,一路狂奔下山,跳到河里洗净身上所有的血迹,又在河水里泡了许久,直到天黑时,才穿上还在滴水的衣裳,游魂野鬼一样地往城里走去。
一直走过石桥,穿过城中河岸边的垂柳,在月牙高悬的时刻,他才停在那所去了无数次,但始终不敢跨入的院落前。他想娶的人,一墙之隔。
还是没有敲门。就算敲了,出来的也不是她,只会是她拿着扫把或者端着脏水的爹或者娘。
他在院墙下站了好一会儿,还是走了。
只有坐在柳树下,听河水淙淙而过时,他的心才跳得像个正常人。
之前发生的所有变得很模糊,他不愿去回忆任何一个细节,只是隐隐觉得可能当不成土匪了。他今天当了逃兵,屠龙寨从不容忍这种行为,按规矩是要断一条腿的。他甚至不敢再踏足赤驮山,可是,这几年攒下的家当还藏在床底下,不回去的话,仅凭身上这些个戒指玉坠,是实现不了他对她的诺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