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心无愧,不,也许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中还夹杂着沾沾自喜,聪明人总是能凭借各种手段在保持着我还是个好人的前提下达到目的。
那是他错估量了怀忧城和无归林在秦姑娘心中的分量。
一个早知道自己家人已是别人眼中钉肉中刺的,注定会被别人所杀,哪怕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突然有一日,这个被杀的理由变成了自己要杀他们,而秦姑娘心中的难过与羞愧大抵与此相仿。
“师父,我回来了。”
不远处的人影绰绰,负手立于风中,谢见涯不知秦姑娘是怎么准确无误地认出来那人是谁的,反正他看着就是一白衣公子,墨发如瀑披于身后,发带轻扬,正侧着身仿佛在思索什么,听到秦姑娘的声音后才转过身来。
谢见涯努力回想他是何时见过怀忧城易公子的,当初一面之缘的易公子风姿何等卓绝他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华颜拜见易公子。”
青衫女子双手放于身前躬身行礼,红衣猎猎的女刺客单膝跪地抱拳行礼,不远处去陈却浊的仙人身处缥缈云雾间,只有他是个外人。
他跨过了世俗红尘迷津才走到他们面前,却还是自惭形秽的凡人。
“出去一趟瘦了不少,你丁竹姐姐见了定要笑话你。”
寒暄过后便注意到了谢见涯,易昶不是当真超然物外的仙人,见有外人在让秦姑娘二人起身后总要问问来历。
“这位公子随你而来,也不能怠慢,你先说说他是何人。”
“师父,他的事先不急,我来的路上看到城中百姓四散……”因为我的缘故,是真的到了这一步了吗?
易昶没有作答,秦姑娘紧咬下唇,眼神闪烁,继而低声道:“对不起。”
她离开这儿的时候信誓旦旦作保,绝不会连累他们,到头来成了一句空话。
华颜忧心望着秦姑娘,也知道这等场合她说的话没有分量,说到底她也有责任。
“蠢丫头!见了你丁竹姐姐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会令她伤心。”
丁竹姐姐
“我教了你这么多,可没教过你吃了苦要瞒着亲人自己咽下去。”易昶走在前面的脚步定住,以他的耳力自然能听到秦姑娘说了什么。
他虽是担了小姑娘师父的名头,也不过堪堪年长她十七八岁,秦小姑娘三岁被丁竹抱到身边,只定下来教主妹妹的名分,是后来才拜他为师的。
且不说这一拜连累他与丁竹差了辈分,那时候他也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教秦小姑娘的道理都是他自己做到的,也被丁竹骂过,但易公子是什么人,离经叛道的正人君子。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秦姑娘离开的时候只带了华颜一人,易昶和丁竹送行的时候就听这没心肝的人作保,绝不会连累怀忧城和无归林的任一人,气得丁竹当即给了她一巴掌,眼看着就要远行却连句平安吉祥的话都没说。
“罢了,你走那时候她是凶了些,回来了就好,她应该也想你了,你先去见见。”
自然是秦姑娘和华颜两人去,谢见涯随易昶去歇息,不由得疑惑。
“既然是怀忧城和无归林,那城池和密林都在何处?”
谢见涯问完又觉得这可能是人家的机密要务,此举有试探的嫌疑,却听易昶未曾犹豫就回答了。
“无归林啊!顾名思义就是有去无回的一片密林,大夏与扶南之国相隔密林,虽有来往通商之道,却心照不宣以此为边境国界,又因为险象环生,所以被称为无归林。”
“魔教总坛的位置其实不在无归林,只是蜀地靠近边境,也是凶名在外,天长日久传出来的。”
“至于怀忧城,本就是不存在的城池。”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虚言妄语欺人,未知才最具传奇色彩。
“外面的江湖正邪交织,黑白共生,想必你也听说过我的事迹,怀忧城这名字也是外面的人取的。”
“在他们看来怀忧城当是与鬼城无异,遍地凶神恶煞,魑魅魍魉。”
谢见涯心说,倒不至于此,但追魂令的名头确实令人闻风丧胆,却听到易昶轻呵一声。
“城中之人都是甘心来到此地的,在他人眼中的鬼域昼短苦夜长,却是个自在行乐的好去处,怀忧城是座空城,不过非要认真求索的话,你来到这儿行过的那座城池就是怀忧城。”
“怀忧城是假的,怀忧公子也不怎么真实,那追魂令呢?浩然宗主之子确实是死在追魂令之下。”
“追魂令是真的存在的,不过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追魂令下亡魂无数,但都不是无辜冤魂,他们不是只认令牌,捡回来的一群孤儿,收留教中,幼时习武,受人所托的杀手,除杀手之外的作用我不便详说,不过大夏子民确实都得感谢他们,他们不杀老弱妇孺,不杀清白端正之人,并非极恶之徒。”
谢见涯:这年头杀手组织都这么有素养了?
“但你口中的那位浩然宗主之子虽是死于追魂令下,实际上是我拿了令牌以公谋私。”
这人嘴上说着坦荡的私心,面上的神情却不是这样的,面无表情中还是夹杂了些许的愧疚之情。
这样复杂的神情,谢见涯恍然就想到了原因。
易昶,二十年前也是名门正派浩然宗宗主的得意弟子,天纵之资,但于覃宗主亲子犹在,断然不会将宗主之位传给一个外人,只不过亲儿子不怎么争气,只好全力培养大弟子,好叫他日后辅佐师弟。
浩然宗易昶离经叛道,背弃师门,自投魔教,当年传的沸沸扬扬的说法就是此子狼子野心,觊觎宗主之位,诡计未成,叛正道而出。
这样算来,宗主于覃之子于洵还是易昶的同门师弟,杀了自己师父的儿子,害得宗门百年基业后继无人,自己叛宗而出,追随魔教妖女,听起来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
可谢见涯看着这人只有一个感慨,江湖传言到底是有多么不靠谱啊!
且不说于洵是个祸害了多少女子的恶棍,浩然宗百年基业交到他手里与断送了夜没什么分别,他在今日之前也不过与易昶有过一面之缘,且是很多年前了,自认为这人还是个正人君子。
直觉上认为也许事情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内情如何不得而知。
“今日你暂且歇息,我去看看秦姑娘她们。”
“客随主便,若不介意,在下也该拜访主人家。”
犹豫片刻谢见涯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毕竟他随秦姑娘二人到这儿,断没有避开主家耳目的道理。
易昶不作声,默认他跟了上来。
而秦姑娘听从师父的叮嘱先去见了丁竹姐姐,却只能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不吭声,华颜跟在身后忙低头。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织布机的唧唧声,梭子带着丝弦来回穿行,坐在织机前的女子仿佛没有看到秦姑娘似的,连个眼神都未赏给她。
正待秦姑娘忍不住开口之际,易昶领着身后的谢见涯一同进来了。
在谢见涯看来,织机上的女子看不清面庞,身边竟是一个随侍都没有,房间摆设简单质朴,倒十分干净,秦姑娘像只鹌鹑一样站在一旁不吭声,却在见到他们进来的时候,眼神瞬间亮了。
“她出去也快有一年了,生病受伤你总挂念着睡不着,怎么人回来了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说到最后竟是声音越来越小。
织布机的声音终于停了,那女子转头,横眉冷对,“你闭嘴!”
谢见涯眼睁睁看着易昶抖了一激灵,心说这是什么复杂的关系,看着像是差辈分了。
女子显然厉害得很,嘴上仍不依不饶。
“我还没说你,前些日子戚振凝去做什么了你当我不知道?”
“我要想瞒着你怎么会知道……”底气不足口气也要硬气,“再说了,打从她写信回来,你一门心思都想着她,前两日恨不能日日守在入口,知道人快来了反倒是收拾一番冷面相对……”
被拆台的女子非但没有半分羞涩,更是凶神恶煞般瞪着易昶。
不会看眼色的秦姑娘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惹得两人齐齐瞪向她。
谢见涯倒是很能理解秦姑娘。
那女子面上凶,但好在样貌姣好,比之华颜那样凛冽的丹朱之色,更像是浓的化不开的紫金,颜色殊异,一身的衣衫看着便宜,与平民人家的妇人相差无几,却是他只在秦姑娘身上见过的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