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陌疑惑地接过来,不解地看着孙权:“云纨是因为埋伏得好才获赏,可属下……”
“你与云纨不同,”孙权急急地解释道,“孤给你,是因为想给你。与赏赐无关。”
“……那多谢主公。”乔陌接得莫名其妙,转身离开。
书房内孙权还在懊悔,“干嘛不多说几句,唉!”
大军开拔之际,已经是深秋了。孙权第一次亲征,暗卫岂敢不上心:右卫前去打探前路,再折返回来禀告;中卫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在明处暗处防着,就连饮食也是要试过才敢送到孙权跟前;左卫提前进城,届时同大军里应外合。
马不停蹄地赶到皖城边,孙权回头朝乔陌感慨:“一年前来皖城,和今天来皖城居然是为了同样的目的,说起来惭愧啊。”
乔陌安慰道:“从此以后,皖城再不会出什么变故了。”
“下令攻城吧。”
“诺。”
李术也知道单凭己身之力是无法与孙权抗衡的,于是便早早地派人告知曹操求以援兵,奈何收到了孙权被册封的消息。李术索性闭城,就这么耗着。
开战后不久乔陌便放出信号弹,云纨在城中会意,带着人马朝粮仓奔去。
粮仓的位置是一早就让暖玉探听好的,是以云纨去时并不费力。
孙权在城外听得城中一声巨响,遂问吕范,“发生什么事了?”
吕范也是茫然,“末将不知。”
看乔陌一脸得意,孙权就知道此事与她有关,“你做的?”乔陌颔首,“是,属下先派人潜入城中,待交战,就放出信号炸了粮仓。”
“攻城需三倍于敌军的兵力,如此这般,怕是人数相当便可吧。”孙权幽默道。
乔陌却并不放心,“这城门,怎么还是久攻不开。”
云纨等人闹出那般动静,守卫军士不可能不发现。当场便厮杀起来。云纨寡不敌众,带着人一点点的退出来。
但哪有那么容易。
兵士有如蝗虫一样涌上来,云纨的刀已经迟钝,她拔开孙权的匕首,像是突然懂得了为什么。
为什么要送匕首。
自尽以免受辱。
云纨抱着这想法,看着周身将她围得水泄不通的敌军,慢慢地朝粮仓内退去。
她快要不行了,手上被划伤一道,敌军的长矛刺入了她的小腿。云纨一时受不住,跪在地上。她顺势捡起地上遗落的兵器,支撑着站起来。
“云纨,快过来。”
是暖玉。
见她们迟迟未归,便赶紧策马到粮仓处。云纨像是看见了活下去的希望,她奋力向前,忍住腿上的伤痛,纵身,跃起,如燕尾点水地点着那些刺向她的长剑,借力直追。
“啊——”一只箭矢,刺入她的身体。幸好,暖玉及时接住了她,扬鞭离去。
云纨再醒来时,是在皖城乔陌的房间。暖玉替她上好了药,也将身上擦拭干净。
“怎么样了,乔陌她们进来没有?”她艰难地开口问暖玉。
“还是没有,已经三天了。”暖玉很是惆怅。
“怎么会,不是已经没有粮食了吗?”
“军士们省着吃,听说天天喝稀粥。还有人搓泥丸为食,就是不肯开城门。”暖玉很是气愤,“也不知道李术是给这些人下了什么迷心神的药,个个要死战,血守皖城。”
云纨沉默不语。
军士们和百姓没有粮食吃,是她害的。
是她害他们吃泥丸,吃不饱肚子去战斗。
他们也是人,而且很可能成为江东子民的人。
她对他们恶,是因为她对自己说,一切以江东计,一切为了江东,为了主公和孙家的恩情。
可如今呢?她让皖城里的人饥寒交迫,流离失所。
云纨垂下头,眼泪涌出来。
究竟为了什么……
江东军士入城,已经又过了三天。
孙权对皖城全城血战的行为极其愤怒,认为皖城上下已经是离心离德,下令屠城,李术也被枭首,悬挂于城门。
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
李术招来的三万部曲,孙权将他们移往别处,重新安置。
云纨在能够下地的时候信步走向皖城街道,满目萧然。街上行人寥寥,店铺被毁,偶有幼童啼哭。
应该是家人俱亡,只剩下了自己吧。
云纨走过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枯瘪干瘦,小小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肉。
“你多大了?”
“四岁。”男童许是太久没吃饭,声音细如蚊蝇。
“你家里人呢?”云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
“母亲饿死了,父亲战死了,阿婆被杀了。”男童眼圈泛着红。
“那你跟姐姐走好不好?”
男童点点头,起身拍拍手,伸手拉住她的。
她看着男童,他被孙氏的军队屠了城,失了家,却还被孙家的死士带走。
云纨想,当年,她是否也是这样被带回孙家的呢?
勿士行枚
乔陌得知了云纨受伤的消息,急忙赶去查看。推开门,却见她正逗弄孩童。
“你捡回来的?”乔陌摸摸男孩的小脑袋,问道。
男童被云纨收拾了一番,看起来只比吴县寻常孩童瘦了些,并无异处。
“嗯。”云纨低头对男童说,“你先出去,找管事的姐姐,替我拿点糕点和茶水过来。”
男童点点头,一蹦一跳地出去。
乔陌在靠近云纨的地方坐下,“你有话说?”
“那个孩子,不能进暗卫。”云纨看着乔陌。目光坚定。
“理由?”
“他全家丧于皖城,是被我们这群人给害死的。如今你要他进暗卫,为灭家之人效忠,可能吗?”
“那你就不该捡他回来。”乔陌对上云纨坚定的目光,眼眸中透出寒气,“你就该让他在皖城的街道上自生自灭,就不该一时恻隐替他决定他的将来!”
“可是我做不到!皖城内生者寥寥,你让他一个小孩子怎么活?”
“皖城内活不了,难道你把他丢到其他地方他就能活了吗?!”乔陌语气陡转,颇有些生气。
“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云纨也是怒气满盈,“他的父亲战死,母亲因我烧了粮仓而饿死,连阿婆,都被主公下令屠杀!乔陌,他如今的悲痛都是我们赐予的,如今我想赎罪,可以吗?”
听着云纨的语气已是一片哀楚,乔陌也缓和一下语气:“皖城不是你我的错,是李术,是他蛊惑人心才让皖城内的百姓同他一起断送生路。那男孩也应该知道这一点,是李术的贪图害了他。”
“当真是李术吗?为何即使我毁了粮仓,皖城守兵依然坚持?城中妇女省下口粮以泥丸为食也要供应士兵。士兵宁可每日只有一小口稀粥喝也要守在城墙之上?”云纨可悲地开口,“或许在皖城人的眼里,他们不是江东子民,他们没有受蛊惑,他们,从未归顺过。”
“够了!”乔陌霍然起身,“云纨,你究竟是怎么了?疯言疯语,如此无状。”
“我只是在想,我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被带回江东,成为如今的云纨。”云纨怅然,面色凄凄。
“我们都是先主公从山野道路中拾回的,若非如此,早已是魂断黄土。”乔陌蹲下看着云纨,“你不要多想,男孩只是遗孤,咱们也是。”
“乔陌,放过那个孩子吧。就让他好好地长大,别像我们一样,手中沾满血,攥着命。我不希望那孩子以后后悔当初,当初跟了我走。”云纨垂泪,声音有如小鹿悲鸣。
“你后悔了?”乔陌眼神一点点冷却,望着她的眼睛,就像是在凝视无底深渊。
“对!我后悔了!我后悔烧粮仓,后悔皖城如今百姓流离凄惨皆是因为我!”云纨歇斯底里,眼泪夺眶而出。
“悔之晚矣,云纨,你我自入暗卫那一天起,就该知道没有退路。”乔陌站起身,居高临下,用着云纨从未听过的语气说:“我以暗卫长的身份告诉你,那男孩最不济也要进入云水观。而你,静心反思己过。”
像是宣判,像是定论,不容云纨辩解,也由不得她再发声,乔陌便径直离去。
云纨酣畅淋漓地哭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大哭过。压抑太久的心情终被释放。
男孩回到房间,看见云纨大哭的模样,连忙放下手上端着的东西,朝她奔去。
“姐姐,姐姐别哭。”他张开自己小小的手臂,抱住云纨,轻轻拍着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