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砚棣拄着拐杖站在镜子前看着胸口的两排汉字,四四方方的楷体字排成两行:
聂砚棠聂维霖杜今之聂砚棣
博雅市仙岛区仙岛路52号
他和亲人的名字,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这些都是他之所以是他的原因,是他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他要记住他们。妹妹还在公园长椅上等着他回去呢。她那么傻,明明饿了还说不饿,明明害怕还是听他的话等在原地。
聂砚棣走出纹身店之时,外面的风雪比进来的时候更大了,天色也更加晦暗。
他看着远处更加朦胧的教堂尖顶,默默地在心里说道:“神呀,这里的人都信奉你。站在这里的这个异乡人不求你的眷顾。这个异乡人只求你眷顾他的妹妹,让她平安让她健康让她快乐。”
这个念头结束的一刹那,聂砚棣低头讽刺地笑了笑,嘲笑自己的幼稚。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神呢?如果这个世间真的有神祇存在,不论东方的还是西方的都好,当他在这世间受苦的时候,神是否就站在高处冷漠地看着?
右腿空空荡荡的裤管被大风吹得东摇西摆。
*
林常左胸上的蓝色纹身,字体是端正的楷书,稚嫩又规矩,和夏时脑海中记忆最深处哥哥的笔迹融合到一处。
她的手探到胸口,离得很近,却久久不敢触碰。
宁衷寒自然对这些名字足够熟悉。聂砚棠、聂砚棣,尤其是聂维霖。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病床上闭着双眼的男人和一旁拼命压抑情绪的他的心上人。
他的脑中各种断断续续的片段终于被串了起来。那些他曾经忽视过的、想不明白的一切,他都明白了。
豁然开朗,继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惊惧、愤怒、恐慌。
夏时稳定住情绪,抬头看他,触到他的目光之后,夏时明白他明白了。
宁衷寒从夏时的眼中也得到了反馈。一瞬间,种种情绪袭来快要将他逼疯了。
夏时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又冷静:“不管你想说什么,我们之后再谈好吗?等我哥哥醒了之后,我们再谈。”
她脸上的妆容早就被眼泪毁得一塌糊涂,眼线化开了,顺着眼泪在脸上划下一道道黑色的印记。唇边也都是糊掉的口红印,身上更是惨不忍睹,血迹斑斑。她这形象真的是一言难尽的狼狈。
可宁衷寒仍旧觉得此时此刻的她好看。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姑娘,不管她什么样,笑着或者哭着,高傲的沮丧的,他都喜欢。只是这一刻他才理解了生日那天她的所有欲言又止。
他能拒绝她的提议吗?他不能,他也不会。
宁衷寒朝她点点头,张了张嘴:“我先出去,如果需要我,随时打给我。”
他没等夏时答复,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林常,走出病房。
没一会,病房门被人推开,林一带着两个外国人匆匆忙忙进来。那个金发的年轻人夏时有印象,是林常公寓里的酒保,而另一个中年人她没见过,林一介绍说他那是林常的私人医生。
随后又来了好几个人,看上去都是平时跟着林常的,转眼间病房被挤得满满当当。他们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充满着关切。
夏时被挤到了门口,隔着人墙她一点都看不到哥哥。
她叹了口气,出了病房。
病房门外放着她的那双高跟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是光着脚的。真是要多不体面有多不体面,她自嘲地笑笑。
段清光站在一边看着她。他抬臂将夏时的手机递过来。
夏时伸手接过说了声谢谢。
“警察带着那人先走了,说下午再过来。”他的声音依旧像往日一般和风细雨。
夏时点点头又说了声谢谢。
“院里领导一会应该就会过来。”
“好。”
段清光叹了口气,像是接下来要开口的话令他十分为难但又必须得说出来。
“那把刀砍向你的时候,我真的想过伸手拦住它的。而且我知道如果我伸手就肯定拦得住,毕竟当时我的位置很好。”说到这里,段清光顿了顿,而后呵呵干笑了两声,“但下一秒我的理智制止了我。”
“我是个外科医生,最重要的就是这双手,没了这双手我还怎么当医生?我知道我很现实,抱歉。”
夏时此前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她终于抬头看他,她从段清光的眼睛中看到了遗憾看到了懊恼但没有看到后悔。他当然不需要后悔。
夏时朝他笑笑,十分平和:“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并不是所有不顾后果的牺牲都是对的,不牺牲就是错的,这种想法不对。你保护自己没有任何问题,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一丁点错误。真的,你没有保护我或者任何人的义务,你不需要道歉。”
段清光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终于散去,一瞬间他甚至感到有些愤怒,他知道这很滑稽,但他就是觉得愤怒。
“你能够理解我是因为你并不在乎我的态度,你甚至不愿意骂我两句让我心里好受一些。”
夏时自然听出了他的画外音,她仍旧笑着:“我为什么要骂你?或者,你对这件事情真的会觉得心里不好受吗?事实上我并不认同。”
“在你的心目中我就是个自私冷漠的人是吗?”
夏时皱着眉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尖刻而莫名其妙,她也不想知道。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你在我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你做事情的方式、态度,我也没有理由没有立场评判。可以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吗?我现在真的没有精力。”
她很狼狈,甚至脸上的妆容有些可怖,浑身没有一点干净的地方,污迹斑斑。段清光点头。
夏时的手机一直在兜里震动,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科室的电话,她没接。过了一会,电话被挂断了,她看到有一堆的未接来电和信息。
她呼了口气,将手机又放回口袋里,她暂时不想处理这些。
屋里的人被林常的私人医生赶了出来,包括林一。医生站在门边与她的目光相遇,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进去。
进门的时候他用带着浓厚欧洲口音但十分流利的英语告诉她,林常没什么大事,一会就会醒过来的。
果然,她刚坐下没一会,病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之后他的目光呆滞了好一会,盯着天花板发呆。夏时不敢出声。
他慢慢将视线转过来,额头拧出好几道褶,像是看到了十分让他头疼的东西。
“原来是头疼啊。梦里我一直以为是腿在疼。”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语气一如往常带着自嘲。
听他提起自己的腿,夏时的眼泪不受控地往下落。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呢?她有一万个问题想要问他,像小时候一样。
林常的左手被她握在掌心,连带着她的双手,林常抬起了左手。夏时知道他想做什么,低头将脸靠近他的手掌。
林常轻轻地抹了抹她的眼泪,结果眼线的黑影在脸上越抹越多,他停了手,笑了。
可没敢大笑,只是稍稍咧了咧嘴就感到一阵头疼袭来,林常赶紧收了笑意。
他闭了闭眼睛,缓了缓再睁开:“爱哭鬼,花脸猫长大了还是花脸猫。”
“不怪我了?”林常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
夏时猛烈摇摇头没说话。
林常皱着眉:“这么轻易就原谅我了?那我今天这几下挨得挺值得。”
“我不敢跟你说哥哥回来了,我希望你忘了我,又害怕你忘了我。我很矛盾。”
他这话是带着调笑的口吻,他迎着夏时目光看向自己胸前。事实上他穿着衣服又盖着被子,什么都看不到的,但他明白夏时指的是什么。
“纹身呀?瑞典那地方没人跟我说中文,我怕我把你们都给忘了。我怎么能把你们给忘了呢?从那时候开始我活下去的勇气都是你们。”
“那你的腿……”
林常没让她把话说完:“以后再告诉你好不好?我怕你的眼泪把病房给淹了。”
他示意夏时往后看,夏时转头,病房门口站着许多人,都是些熟悉的面孔。周副主任、孟馨、院办的李主任……
夏时转回头叹了口气。
林常望着她又笑了,这一会功夫他笑了好多次:“你是个大女孩了,这些事情我知道你自己都可以处理的对不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