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濂长揖,行了自他入殿后最端正的一个礼:“臣不敢伤百姓,亦不敢伤陛下。陛下当信臣。”
起身后,他正对上陈昭半信半疑地目光,叹了一口气,又道:“五郎,你当信我。”
待李濂退出殿外,陈昭一下子失了气力,用手撑着斑驳的立柱才不至于委顿于地。除却技不如人,就连气度也比那人差了太多。若是易地而处,他定做不到如李濂这般心平气和。
还真是输得心服口服。
第9章
丙辰,周帝诏加高祖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大丞相,进封成王,总录万机。以武德殿为丞相府,改教为令。
自李濂入城后,陈昭便再未在朝会上露过面。他毕竟不是六七岁的孩童,没办法真像个傀儡娃娃一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李濂索性直接禁了他出席。而加封成王之后,以前送往甘露殿的朝政诸事统统送归李濂所在的武德殿,敕令诏书也自武德殿而下,俨然一副新君临朝的姿态。
李濂新当政,免不了要树立威望。“檄文不逊”便是个现成的好借口,自他从东南这一路北上,朝中写过檄文骂过他的大臣不在少数。
只是他能想到的,陈昭自然也能想到。陈昭在位几年,总还是有那么几个亲手培植出来的亲信,不忍心让这些人殒命,只好去找李濂求情。一路上,陈昭觉得有些好笑,做皇帝做到自己这份上的,古往今来也是少见。
武德殿内,李濂并不起身,只潦草地一拱手,权当是行了礼,问道:“陛下驾临,所谓何事?”
陈昭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成王以檄文不逊之故要斩的那几个人,朕以为不妥。”
李濂抬抬眼皮,不甚在意地看着他:“可他们写的檄文,哪一封都在臣的帐下传开过。若是不加惩治,臣自己倒是没什么,就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这便是明着在拿军权来压人了。陈昭冷笑一声,索性不再同李濂周旋,直接说道:“人换下来,条件随你提。”
“陛下当真?”李濂挑眉,略加思量后开口道,“一封谢表换一个,陛下准备保几个?”
一旦改元,朝野上难免会生出风浪。若是陈昭能配合一些,很多事情他处置起来就能方便许多。
陈昭弯下/身子,手掌死死压在桌案上,道:“成王都打算让朕写谢表了,何苦还假惺惺地叫这一声陛下?”
李濂回答地却是理直气壮:“陛下降表都上了,还不是在端着帝王的架子?再说臣又没逼着陛下,您大可不应。”
可陈昭要是真不想应,便不会踏足武德殿了。早在来之前,他就在猜测自己可能要受的折辱。几封谢表而已,与他来说不过是名声受损些,换下几条才学一等的人命还是值得的。何况就算没这码事,李濂登基后他的名声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陈昭没怎么犹豫,便应了下来,并反问:“能保几个?”
“陛下真要救旁人?”李濂稍有些吃惊,不过一瞬也就平复回去了,“臣晚些时候会告知陛下的。”
陈昭妥协地冲他点头:“就这样,多谢成王。”
正好这时候,温乔也通禀进了殿内。陈昭只当没看见他对自己规矩的礼数,径直往外走去。
临出门的时候,也不知是否无意,陈昭冲着殿外花盆里那株桂树说了一句:“真跋扈将军。”
李濂听到这等比喻后,只是嗤笑一声:“陛下学谁不好,偏要学黄口小儿。”
陈昭转过身,挑衅般地说道:“朕话已经出口,正好这里这么多侍从,连着温长史也一并听见了,是否晚间就该注意膳食?”
诛心之言对李濂并无丝毫作用,他耸了下肩,只说了一句:“臣万死不敢。”便不再理会陈昭。
可入了夜,听闻陈昭因腹痛连夜传召太医之时,李濂先是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而后立即对温乔解释道:“这真不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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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延英殿内灯火通明,太医署中大半的御医聚集在此。陈昭背后垫着软靠,倚在床榻上,除却脸色有些苍白外,倒看不出有何不妥。
见此情形,李濂才松了一口气,行礼问安后,便向着御医询问病情。
没等到御医回答,陈昭却先开了口:“成王来此做何?”声音里中气不足,比起白日还沙哑了些。
李濂低着头,做出一副恭顺的姿态道:“臣听闻陛下圣体有恙,前来侍疾。”
陈昭嗯了一声,没再出声。不是不想出言反驳,只是他此刻已经虚弱到不愿多说一句无用的话,也只能由着李濂肆意动作了。
御医这才开口:“陛下脾胃不适,再加上风寒,一时发作的急了些。看上去可怖,但好好调理便是,没什么大碍。”
“脾胃不适?”李濂挑眉反问了一句,“不适到何种程度需急诏这么多的医官?”
御医们也不知道李濂这是个什么意思,有的在甚至猜度,莫不是李濂想借着这次生病顺便“假戏真做”。太医令柳城敏斟酌着开口:“陛下适才发作的急,臣等正准备艾灸,正好成王来了。这……”
这便是等着让李濂来拍板是不是要治了。陈昭只是胃痛,并非大病,就算是不管他,疼一会儿也就没事了。但是如今陈昭身份尴尬,若是李濂存了心想要折腾陈昭,他们尽心救治,反倒是费力不讨好。
李濂清楚这些人见风使舵的心思,冷笑一声,道:“还等什么?尽快救治,圣体要紧。”
趁着御医准备的时间,他问了陈昭身旁的内侍:“陛下这几日可有按时进膳?”
内侍看了一眼陈昭,又抬眼看了看李濂,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对李濂说实话。李濂这样直接地问,可以称得上是“窥探天子”了,可宫中谁不知道,如今他眼前这人才是真正的掌权者。过了一会儿,内侍才小心翼翼地摇头道:“陛下用膳向来不规律的,这两天更是没吃什么东西。”
“怪不得,”李濂转身看向陈昭,轻哼一声,“病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艾灸需将艾草于穴位上灼烧,灼烧之时疼痛非常,却能起到温通气血、扶正祛邪的作用。李濂拿了张坐垫,走到陈昭床榻边坐下,示意太医令开始烧艾。
过程中陈昭死死咬住嘴唇,双手也在身侧紧握成拳,直到指节泛白也不肯出声呼痛。李濂见状,抓住了他的手。陈昭只看了李濂一眼,便松开自己的右手,改成握紧李濂的手腕。
李濂转而对柳城敏道:“陛下圣体尊贵,柳太医可先在臣身上试验,再施灸与陛下,以减陛下痛楚。”
柳城敏沉吟一下,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陈昭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不必。”
李濂没再坚持,让柳城敏继续。
两炷香过后,艾灸终于结束。李濂轻甩手腕,低声道:“手劲还不小。”似是抱怨,可语气中却分明不带一丝不悦。
而后他又转向柳城敏问道,“陛下之前胃病犯了的时候,又是如何处置的?”
柳城敏愣了一下,道:“陛下此前从未因脾胃之症诏过御医。”
这话一出来,李濂就变了脸色。他想到之前内侍所说的那一句“向来不规律”,陈昭连着作了五年,怎么可能只今日才犯病?
他猛地转头,一旁的陈昭似乎恢复了些精力,拿起杯子往口中送去。
察觉到了李濂的目光,陈昭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同他对视一眼,从表情中丝毫看不出正在受病痛折磨。李濂知道他一向能忍,可这人在五年里究竟是忍了多少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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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陈昭避开李濂的目光,转而看向一旁安静站着的温乔,对他招手:“温长史,且上前来,朕有话问你。”
温乔不愿与陈昭过多接触,因此从进门后就躲在那一群医官的周围。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被陈昭注意到了。但帝王的吩咐不能不应,温乔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惹了帝王的眼,心下有些懊悔同李濂走这一遭了。
李濂自觉地退到一旁,看着柳城敏及一众医官商讨后开过方子,又问了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听起来到真像是对陈昭的病情上了心。
那边陈昭当然也没有为难温乔,只不过是问些在何处求学、如何入仕李濂帐下、于北境沙场上时如何智谋出千里之外这些问题。温乔一一应对,恭谨之下又不免猜测陈昭问这些的意图,总不能是真的不知道来向他求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