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暗自思索一会儿,才摇头道:“说不想你也不一定信。但我若复国、复来能做什么?”
他自认治国领军比李濂都差上一截,且不论李濂刚收服南方如今算是江山稳坐,他没办法将江山从李濂手中夺回。即便当真侥幸,令他重登帝位,他又能做出什么比李濂还厉害几分的功绩来不成?
“那便是了。”李濂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做,便不至于疑你。至于太原王氏——“
李濂顿了一下说:“王氏如今要寻的是能听他们令的傀儡。你掌权几年、藏拙过一次,是万万当不了傀儡的。充其量是个投石问路的石子。”
李濂这个外人都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看清。当年他即位时可以藏拙,是因他在宫中不受宠、外放乡野之地不闻京中之事。从未有人知道他过去的二十年间做过些什么、又与什么人交好过。
但自诛杀刘据后,他锋芒毕露以至于对群臣不假辞色,与中书令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诚如李濂所言,王氏不可能真心助他复国。退一步讲,即便王氏真的存了匡复大周的想法,最后坐上帝位的人,也不会是他。那他又何必为人做嫁?
“我才是石子呀?”陈昭知道李濂现下不会责怪自己的无礼,便揪着李濂方才的字眼故意试探。
“那是说他们不长眼。”李濂说起漂亮话来轻车熟路,哄着他道,“他们将宝石错认为鱼目,我却是识货的。”
陈昭心跳的厉害,却笑斥他一句:“一天天的油嘴滑舌没个正型。”
“我今日,”没等李濂说话,他便先开口道,“今日……好像又说错话了。”
李濂捏了捏他的掌心,说:“我也说错话了。”
他不该在众臣面前逼温乔表态。他那时心急,没能细想自己这一举动出来,在众人眼里,便是他温修懿已不得帝王信任、便是君臣已生嫌隙。温乔是肱股之臣,只要他还想用温乔,即便心中有疑,也该在私下里解决,而非宣之于堂上。
想着明日之前要对温乔好生道歉一番,他看着陈昭神情猜测道:“你是说对原频?你们说了些什么?”
陈昭将两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末了问:“他虽神色无异,但可我觉得还是不太想与我说话的样子,我就在想,到底是不是我的过错。”
李濂叹了口气向他解释道:“原频生来便不知其父,自觉出身下贱,不大愿意同人提起身世。不过我明日同他解释几句你非有意就好,他小孩子心性,喜怒都不怎么放在心上,过几天也就忘了今日这茬。”
陈昭也没再细问原频身世,再转念一想,也就猜到他的那一身伤,八成也不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不然同样在军中,为何李濂便没有那样伤疤。只是原频于他而言,终究是个不甚需要在意的旁人,想完便抛在脑后了。
他同李濂十指交握,摩挲了一会儿才感叹道:“你手上这么多茧子?”
“骑马、射箭、用刀、用剑、拿笔……这么多事,哪一样不得留些茧子下来。”李濂把把右手从他掌中伸出,在两人面前摊开。左手指了指掌弓处地硬茧,说:“这是骑马握缰绳留下的。”
他又指向自己指侧,说:“这是拿笔留下的。”
“还有握剑的、张弓的。”李濂如数家珍般对陈昭一一介绍。
陈昭也随着他的左手从掌弓到指腹再到鱼际,逐个硬茧摸去。
十指连心,李濂觉得自己心尖一颤,待回过神来,右手已经放在陈昭耳侧脸颊之上了。陈昭虚握住他手腕,却没有阻止他动作的意思。
这时候他本该撒手,但不知怎的,反倒是拇指放在陈昭颧弓处蹭了一下。
陈昭手下一用力,他才惊觉自己行为失礼,掩下心底慌乱连忙道歉。没敢对陈昭说,自己方才只是想到了肤如凝脂一词,突发奇想地想验证一下。
往常比这还要孟浪许多的言辞他都对陈昭说过,但此刻看着陈昭的双眼,他竟一个词也不敢往外讲。
陈昭没看出他心底窘迫,向前倚身。又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故意学着他方才的样子。
李濂想推开他却不敢用力,下意识地向后躲去。但他身后便是红漆廊柱,抵在他后背上令他动弹不得。
面对李濂一向谨慎克制的陈昭此刻仿若看不出来他的推拒,故意在他耳边用气声问道:“九郎方才在想什么?”
“九郎当下在想什么?”他的手掌还放在李濂颊侧,不依不饶地问。
“抱歉,”李濂勉强稳下心神,对他道歉,“今日事务繁杂、思虑良多,一一说出来怕是会唐突了你。”
“唐突与否是我说了算的。”陈昭收回手臂,轻笑一声,“你做什么都不算唐突。”
“算的。”李濂以为陈昭是想着两人亲近来套他的话。但他心知自己早就与陈昭印象中天差地别,自嘲一笑,答道,“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光风霁月,甚至君子两字,与我也是毫不沾边的。”
他心想,若是我当真将方才所想告知于你,你现在怕是连看我一眼都嫌污了双目。
“李慕之,你是不是真当我什么都不懂?”见他不接话茬,陈昭轻哂,幽幽问道。
没等到李濂的回答,或者说李濂此刻根本就不敢回答。陈昭便接着说:“我今年二十又七、三九之龄,不是无知稚子,更非不通风月、不懂人事!”
听到陈昭口吐“风月”二字,李濂脑中便轰地一下炸开来。他以为陈昭只看出些端倪,下意识地想否认,但他怕自己弄巧成拙,嘴唇开阖数次,最终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我先前是许久都没在意这些,也没往那处去想。可李九,你别把我当成傻子耍。”陈昭身形未动,但言谈间却是步步紧逼。
李濂无路可退,见这架势他便明白陈昭是看出来了——看出自己对他心怀不轨。李濂生怕自己现在开口,一个词说错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却也没办法再沉默下去,否则谁知道陈昭下一句,又会说出些什么话来?恐怕会将他这些心思全都挑开放到明面上。
他摆出一个惯常的笑脸,对陈昭笑嘻嘻地解释:“你想哪去了,我没……”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么急着撇清关系?”陈昭一句话便将他未尽词句堵了回去,獠牙尽现。
显然陈昭早已看破他的慌张掩饰,李濂讪讪一笑,眼神却没离开陈昭片刻,心想是谁说陈昭不善言辞的?看他此刻,明明就是牙尖嘴利,一张口便戳人心窝。
“你怕说话唐突于我?你怎么不想想这些时日来,与我相处时都做过些什么——执手相望不算还要十指交握、抵足而眠不算还要同床共枕?你这哪一项不比言语更过分。”陈昭越说越激动,凭着一口气要将心中所想一次说完。
“你说当我是知己好友,我信了,便也以故友待你、与你倾心相交。”他厉声质问,“可你对我当真是好友吗?你以为我不记得七八年前同游时的事了,那时候还你我还勉强称得上一声知己、我也没见你对人这么亲近过!”
全完了,李濂心中只剩这一个念头徘徊不去,犹如天崩地裂。
陈昭猜的没错,他自然不止当陈昭是好友。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便对着陈昭起了亵渎的心思。或许是有什么事都想对陈昭说上一说,也或许某日见不到人,便爬了蚂蚁时的心痒,又或许是不止一次在梦到对陈昭行不轨之事。
当他意识到自己龌龊心思后,除却痛骂自己外,就只想着一定不能叫陈昭察觉分毫。
国仇家恨在前,若是旧日知己,依着陈昭的性子尚有两分可能对他心软、同他说上几句话;一旦他挑明,这等侮辱人的事,陈昭只会觉得恶心,绝不肯再多理会他一眼。
可惜李濂并没有揽镜自照的习惯,否则就能看见,在他与陈昭对视时,眼里的情意藏都藏不住。
他这些日子自认瞒得辛苦,但陈昭从怀疑到确信也只用了不到两日。
“既然你都知道了……是我该死。”他尚不认命,妄图为自己辩解一句,急道,“你听我最后说一句。”
陈昭本就没有要拂袖而去的意思,闻言便好整以暇地开口。听李濂说:“怀着这等腌臜心思,我不敢奢求你谅解。只是想叫你知道,我对你万万没有侮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