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濂不假思索地找个借口答道:“陛下被奸臣所惑,濂率兵只想为陛下扫除叛逆,围城只是怕奸佞趁乱逃脱。若陛下觉得有所冒犯,可让圣驾至行宫暂避,臣会派人护送,待京城平定再去向圣人请罪,亲自迎圣驾回銮。至于东都,臣之前接到消息洛阳留守赵知舟附逆。军情紧急,臣来不及向京中禀报便私下动兵,从赵知舟那里搜出来的证据和请罪的奏表都已写好,明日即可呈给陛下。”
黄谅简直要被他这强词夺理的样子气笑了,什么附逆?明明他李濂才是最大的逆贼。他正想出言嘲讽,又注意到李濂方才所说的“明日呈给陛下”一句话,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想明日攻城。他猛地抬头与李濂对视,却发现李濂看他的眼神,正如大漠上发现猎物的雄鹰,凌厉到使人不敢直视。黄谅垂下眼眸躲避锋芒,却在心底琢磨该如何将这消息传递出去。
李濂低笑一声,开口对他讲:“陛下的意思我收到了。”又冲着帐内的卫士说,“送黄舍人下去。”
黄谅抢在卫士到他身边前,梗着脖子道:“成公既同意议和,便该让下官回宫复命。”
“复命的事我自会派人去做,就不劳舍人操心了。”李濂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已经被卫士架起双臂的黄谅面前,对他说,“舍人也不必太过担忧,不斩来使的道理我还是懂的。留舍人下来,只是想着到时候请舍人同大军一道进城,也省得辛苦再跑一趟了。”
李濂既然摊开来说自己马上要进京,那必然是不可能能再将黄谅放回去了。黄谅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终究是忍不住那口气,将盘桓在心头的那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骂了出来。
李濂听后倒也没生气,只冲着站在黄谅两侧的亲兵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将人带下去。待人走出去一会儿后,他才半开玩笑地对帐中剩下的两人说:“他还真敢当着我的面出言不逊,还是沉不住气。”
目睹了全程的林子清摇头直言道:“主上风度毫无。”故意将人激怒,还怪人家沉不住气。
李濂在林子清这里没讨到好话,便转向温乔,问他:“修懿也这样觉得?”
“属下不敢。”温乔长揖回礼,却也没否认林子清方才的话。只转了话题问到,“宫中文书为何?”
李濂走回案边,用手指划过最后一句“舆榇在侧,不复缕陈”,点了点桌案对两人道:“陈昭要降。”
林子清皱眉,直接说:“不可。”
“是啊。”李濂附和道。若是陈昭在此时出降,那他们便与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再毫无关联,之前所做的许多功夫也全都白费了。李濂不由得又想,何苦这么费事。大逆不道的事做都做下了,现在再说自己忠君爱国,莫说是旁人,就连他自己都是不肯信的。至于后世的史官刀笔——他还怕人议论么?后世人也不是傻子,哪有什么忠孝仁义的人是迫不得已才登上大位的。
李濂抬手揉了揉眉心,对林子清说:“所以还照着之前说的,明日拔营。诸事便劳烦先生了。”
林子清领命下去,李濂才敢对温乔半是抱怨地说道:“陈昭怎么这时候发起疯来了。” 从他看见所谓的降表那一刻,这句话就盘桓在心头不吐不快。
“属下又不曾窥见圣颜,不敢妄议。不过主上这时候说这种话那可算是——”温乔斜觑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李濂轻笑一声:“我可没有,”他与温乔年纪相差不大,相处时也素来没什么规矩。他并不介意温乔偶尔的玩笑话,只说,“我只是想着依他那性子,若是不疯的话,决计做不出这等事。”
见温乔但笑不语,他顿感无趣,遂提议道:“走,与我一同去看看黄谅。”
营中积雪未除,天色也被白雪映得发红,一路上李濂都显得心不在焉,温乔也十分有眼力劲地不去招他。直到快到黄谅被关押之地,他才指着帐子门口的一个半人高的身影问李濂:“那是小世子么?”
李濂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矮小的身影正站在营帐外,从透着光的缝隙中向帐内偷窥。从身形来看,确实有些像自家儿子。再加上他这样大胆也没有被守着的卫士赶走,除了那不省心的长子外李濂也不做他想。
李濂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李文朗听见声音回头,也恰好看见了他们二人。他瞪大眼睛明显瑟缩了一下,之后快步走向李濂。
李濂一边皱眉看着他,一边对温乔吩咐道:“你自己先去吧,我还得陪这小崽子。真不让人省心。”
第7章
“见过父亲”走到李濂身前半步的位置,李文朗十分规矩地停下冲李濂行礼。得到父亲的授意起身后,再冲温乔颔首道,“见过温长史。”
“世子这时候不该在营中乱转的。”温乔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被李濂的眼神打断。见李濂向营帐方向偏头示意,温乔十分知趣地告退,独自一人进了营帐。
李濂半蹲下/身,平视儿子,责问道:“你不好好睡觉,在这儿做什么呢?”李文朗素日作息皆有定时,现在这时辰早就过了平常入睡的点,他却穿戴整齐在站在营帐中,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我睡了又醒过来,见父亲还未回来,就去了父亲的营帐前。他们说父亲正在忙,不让我进去。”李文朗不敢隐瞒,据实相告,“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看有人从里面出来,就跟着他们后面到了这里。”
见李濂面色有异,他又连忙小声补了一句:“我正准备回去,父亲就来了。”
分明是正看得起兴,哪里有一点像是要回去的样子?李濂也不拆穿他,只说:“在军中还敢乱跑,也不怕被人当成一个小细作给抓起来。”见儿子低下头,他也不再训斥,拉起幼子的手对他说,“走,我送你回去。”
李文朗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去。几步之后,他就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放到了父亲温暖的手掌中。
刚一碰到,李濂就被冻得打了个激灵。他停下来,将自己的大氅解下,紧紧裹住李文朗,又问:“你这是在外面待了多久,手这么冰。”
李文朗连忙答道:“没多久的,让父亲忧心了。”实则他自己也不知道待了多久,只是怕惹李濂生气才这样回答。
走了不远,李濂觉得身边之人步伐有些失常。便转头一看,见李文朗脚步一深一浅,走得极为别扭。还没等他问是怎么一回事,李文朗声音低如蚊蚋,冲他解释:“雪进到靴子里了。”
李濂刚想说他事多到不让人省心,但一看李文朗那张快要哭出来的小脸,吸了口气便把火气压了下去。眼下李文朗是走不得路了,李濂在抱和背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背着人走在军营中始终是不够雅观,便将李文朗抱了起来,任他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一路走着还不忘对李文朗说:“以后可别在晚上出来了,那些放你出来的人,该罚。” 话音一落,李濂又想,明日就入城,以后也不可能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李文朗“嗯”了一声,随后又小声说:“我一整日都未见到父亲,实在是忍不住……以后不会了,父亲莫要怪罪他人。”
李濂叹了一口气,想到幼子也算是突逢巨变,便对李文朗解释道:“我这几日实在有些忙,顾不上你与文景,等过几天就好了。”
又走了一会儿,李文朗突然出声问道:“阿耶冷么?”父亲将大氅裹在自己身上,里面连个夹袄都没穿,走这一路大概是会冷的吧。
李濂听出了他称谓的变化,心想这孩子总算是肯与自己亲近一些了,拍了一下他的背,笑道:“阿耶是大人,不怕冷。”他有武艺傍身,身子骨也比普通人强健一些。
李文朗梳洗一番躺上床后,李濂也没说要离开,一幅就坐在榻边上守着他入睡的阵势。李文朗侧躺着,眨着眼睛问他:“阿耶等下可还有事?”
“知道我有事还总要我/操心,”李濂望着他,揉了揉他的发顶,“也没多重要。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李濂真就抛下诸多事务,在李文朗床边坐了小半个时辰,如同万千人家中父母那样,守着孩子入睡。
等着李文朗熟睡后,李濂才站起身,又去隔壁看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幼子尚不满周岁,整日里除了哭就是睡,此刻倒是难得一遇地在安静躺着,一双大眼看着父亲。李濂轻拂过幼子脸庞,幼子不仅没有哭闹,还对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