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濂抿唇不语,只沉默地看着他,温乔与他对视片刻又低下头去,两人僵持片刻,李濂才轻笑一声说道:“朕知道了。不加封,但是多少接济一些钱财,总不好见他们受困厄之苦。”
见温乔应下了此事,李濂又问:“废朝五日如何?”
公候去世时,常有帝王缀朝以示哀思的事例,温乔才刚反对了李濂加封外祖,对这件还算是常理之中的事也不好反驳,只长揖道:“臣遵旨。”
再交待些日常事务之后,天已经擦黑了。李濂长舒一口气,对温乔说:“这些日子辛苦修懿了,早些回去吧,待春闱毕,让你好好歇上几天。
第44章
偏殿内,陈昭端端正正地坐在竹席上捧着一本书读。而离他不远处,李文朗却是百无聊赖地斜倚在凭几上。见李濂进来,李文朗飞快地摆正了身子,却也没逃过父亲一句“我平常怎么教你的?坐也没个坐像”的训斥。
他教训自家儿子时陈昭插不上话,只当看戏一般地见李文朗十分委屈地向父亲认错。转眼就听见李濂又对自己说:“事情有些多,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左右我又没什么事,在这里待着也挺好的,不在乎多等一会儿。倒是你的太子,”他冲李文朗那边使了个眼色,“小孩子不禁饿,他又撑着不肯提前用膳,非要等你回来。”
他话音刚落,李文朗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响了一声。李濂连忙吩咐宫人摆膳,同时对李文朗说:“我这忙起来没个定点的,你身子要紧,以后别这样干等了——就算真是要等,多少也先用些点心垫补一下,别饿坏了。”
李文朗应了一声,又期期艾艾地开口:“父亲寝殿里的东西,儿不敢擅动。”
“不过是些吃食,”李濂笑了一声,转头一看陈昭也笑着冲他摇头,便说,“不用这样拘谨。”
饭菜上来之后,李文朗发现父亲与先生面前的菜色一致,素净的很,相比之下自己面前有鱼有肉的。他心中不解,却又碍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敢发问,只好等用完饭后才问出。
我儿看得真仔细,”李濂走到他身侧,弯唇一笑,却并不回答,只说,“等你再大些就懂了。”
李文朗已经无数次收到父亲这样的回答了,这次却不满意了一仰头,说道:“父亲总是这样敷衍,究竟哪一日才能告诉儿你的?”
他又看向屋里的陈昭。他并不清楚自己这位先生的身份,只是隐约地听父亲说起过与这位先生的关系不错,而且似乎先生在时,自己的要求更容易被满足。他便转向陈昭问道:“先生知道么?请先生教文朗。”
作壁上观的陈昭没想到话题会落在自己身上。他并不接茬,只走到这对父子身旁说:“你父亲在这里,你却来问我。我要是直接告诉了你,你父亲会怪罪我的。”
又被拒绝的李文朗再次看向自己父亲。
“你真想知道,我还能不告诉你么?偏要去劳烦你先生。”李濂在他后颈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对他说,“是对父亲和先生很重要的人去世了。你没见过,所以刚才没有告诉你。”
他本意不是想瞒着文朗,只是觉得以文朗这样的年纪,还远没到接触生死之事的时候。更何况,外祖期待他成家立业期待了许久,他却甚至没来得及将文朗带到外祖床前,给外祖看一眼。
李文朗低下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请父亲大人节哀。”
“嗯,”李濂应了一声,没再答话,牵着他的手走出屋子,说:“走,我送你回去。”
第45章
“既明,”李濂没用多久又回了寝殿,一进门就冲着站在堂中的陈昭快步走过去,直像要是扑进陈昭怀里一般。陈昭下意识地向旁边躲了几步,站稳之后才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心情不好怕影响了孩子,也怕又让你多等。”李濂又感叹一句,“连一稚子都知道劝我节哀。”
陈昭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又说起这话,也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又听见李濂向他夸耀:“你看我儿多懂事。”
“是,”陈昭笑着点头附和他,“太子殿下聪明伶俐举世无双。”
也不知道李濂究竟是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对君父既敬畏又依恋的孩子。陈昭突然想,他若是像个寻常人,孩子也当像李文朗一般年纪了。
——只是且不说他先前中毒已是注定无子,假若真有子嗣,他现在这个身份,也只能是让孩子平白受苦罢了。
李濂像是看出了他不愿与自己继续这个话题
已经让人取了羯鼓摆在屋内,又拿来两个竹簟与陈昭比肩而坐,笑着对他说:“敲鼓给你听。”
陈昭一开始还能听出是折桂令,本是一首宴会上助兴的雅致小调,偏有人说这是太宗皇帝为爱子所制的。
他曾问过李濂此事,李濂当时说的是:“我也不知道,只是阿公格外喜欢这首曲子,总弹来给我听。”
李濂奏了几遍,到后面却不成曲调。
到最后直接将鼓槌一掷,双手在鼓面上重重一锤。
他大声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为何天生我这种人!”
“不是的。”陈昭本想伸手揽住他,手伸出去后却变成在他背上轻拍,正如李濂昨日对他做过的那样,为他认真开解,“是谁这样说你?天下谁不知道你李慕之最是仁义,至于忠孝——”陈昭说到这里不免停顿一下,李濂忠心耿耿这话他自己也说不出口。
还没等他想出下面该怎么说时,倒是李濂先缓过来安慰他说:“没事,我便就是又能如何?”
陈昭斟酌一会儿又说,“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你做的又没错。”
李濂轻笑一声,凑过去对陈昭说:“我算是知道了,不管什么,你都会为我说话的。”他想问陈昭这样回护他,还记不记得没多长时间之前两人还是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情形。
他站起身,冲陈昭伸出一只手,陈昭借力站起,被李濂带到了内室。屋子不大,里面的布置相当简洁,不说帝王寝殿,即便是李濂在陵州时的屋子,看起来都比这精致一些。
李濂盘腿坐在小桌旁边,内侍进来给路子里生了火,他便开始煎茶。
“你要我来陪你,”陈昭斟酌语句,小心地说道,“可你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说也不与我说一句。”
李濂手下动作翻飞,也不顾不上看他,只说:“没必要让你跟着我一起不痛快。”
“你这叫什么话?”陈昭斜觑他一眼,“要是你一个人击鼓煎茶就没事了,那还叫我来做什么?”
放下手中茶具,李濂与他对视片刻,说:“原本是想同你说的,只是,”他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接着说:“只是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是说外祖待他如珠如宝,而他在陵州主事几年,却连一封家书都没有与外祖通过、甚至连外祖病重的消息都是不知道么。还是说他在准备起事时,通过暗桩能拿到太极宫中的消息,却连问一句外祖的近况都忘了?亦或是说自己理应尽孝于床前,却连探视都只有一次。这些话他自己知道就足够了,何苦再说出来呢?
他又拿起茶具,专心致志地盯着炉火,低声说了一句:“总归是有你在我身边就好。”
第46章
陈昭不便多说,只静静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待水沸腾,李濂将茶水舀出分好后才缓缓说道:“劝我时道理一套套的,到了自己身上反倒什么都不说了。”
李濂听后只看他一眼唇角一弯,并不说话。
头杯茶照例还是陈昭的。他双手捧着茶盏,正欲往口中送去之时却听李濂问道:“你恨我吗?”
恨么?陈昭在心底问自己,他自然是恨的。亡国破家这四个字太过沉重,即便他早在登位之处就有预感,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就算知道不是李濂也还会有其他人来灭了大周,他也没能忍住不迁怒。只不过是李濂待他太好,用一腔温情止住了他心头的淋漓鲜血、令他忘记怨恨罢了。
于是他对李濂摇头示意。
“为什么不恨?”李濂却并不满意似的,轻声追问他,“你该恨我的,我这样混账一个人,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不恨?”
陈昭又想起他方才自认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总算知道了今日李濂一反常态是何缘由。他心想,你都已经是天下之主了,古往今来这么多帝王,也没有几个真讲忠孝仁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