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已将几枝红梅插进白瓷瓶中,摆在案头,倒是给沉闷的屋子里添了几分生气。
陈昭拿起梅瓶转了半圈后又放回去,这时候才觉得上面的花已经有几朵开得过了,李慕之的嫌弃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李濂是为了他才仔细挑选的?想到这里,他冲李濂会心一笑,谢道:“多谢,你有心了。”
“你喜欢就好。”李濂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问,“我是不是还送过你一幅寒梅傲雪的画?”
“是。”他一提陈昭便想起了,那正是李濂入城时自己赐给秦和的那幅画。他不愿多言,便淡淡地回了李濂一句:“我送人了。”
李濂显然没看出他此刻的不快,也没想到自己得到的会是这答案,不满地抱怨道:“我送你的,你竟然转手又送了出去?画得又没多好,你怎么就能给别人了呢?”
“画得不好,可挡不住那是御笔亲题啊。”陈昭没忍住话中带了刺,“挂在厅上,可是能保命的东西。”
李濂没料到简单一句话又戳到了陈昭痛楚,他安慰似的拍了拍陈昭后背:“抱歉,是我不该提。”
陈昭一冷静下来也意识到了李濂并无错处,方才完全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他冲李濂说:“你道什么歉,是我说错了话,要道歉也是该我来。”
李濂将信将疑地问他一句:“真不生气了?”
见陈昭点头他才小心翼翼地又开口解释,“前日让黄谅去看你,是怕你一人无聊,想找个能与你说上话的人陪陪你,并没想着让你说什么做什么。”
“无所谓,真让我当说客也没事,”陈昭顺势坐下,仰起头看李濂,“说白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仰人鼻息的楚囚南冠,做什么不做什么哪里是我能选的?除了像旁人那样对你俯首称臣是实在做不到,其他的你都尽可以让我做。”
“我都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李濂坐在他对面,心下无奈。好不容易将人哄得开心一二,只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又像是回到了怪圈子里?“要照你刚才的意思,御笔亲题就可以保人性命。那我这些年送过你多少东西,光来往书信就有一厚沓,早足够不被人欺侮了吧?”
“你明知道我与旁人都不同。”陈昭闷声又说了一句。他无意与李濂争辩这些,也知道自己的话像是一根扎进手心的尖刺,每次用言语来刺李濂时,或许会伤到李濂一两分,但自己却总是被扎得更深。然而他又沉溺在这刺痛中,每每当伤口将愈合结痂时,便用疼痛迫使自己清醒,直至鲜血淋漓。
李濂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五郎,你抬头看着我。”
陈昭依言抬头与他对视,听得他又说,“你自己说,除去除夕那日我让你难堪,这些日子里,我待你又有何处像待一个降俘?我做了许多也说了许多,结果到现在你还是不信我。”
陈昭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想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个能站得住脚的观点。他咬紧下唇,生怕自己一开口就附和了李濂。
“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可我……” 过了许久,陈昭才有力气出声。话说了一半他低下头,不肯再看李濂,“可我毕竟曾经是执掌神器的帝王。”
陈昭直接趴在了桌子上,把脸埋进双臂之间:“我知道你对我是尽心尽力,我也该感激你,毕竟古来亡了国的君主,甚至没有一个能有我现在一半好的境遇。但我做不到,我当年也是在祭拜过天地社稷之后践祚登基的、也不止一次坐在太极殿的御座之上,受众臣朝拜。我是冥顽不灵、难以教化,即便如今君臣易位,可让我再向你跪拜稽首,我也再弯不下去腰了。
“我说过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大多是在提醒我自己。因我实在害怕哪天我便忘了曾经的身份,同旁人一样心悦诚服地奉你为主。要真有那一天的话,我未免也太不堪了。
“我也没有不信你。如今我将自己心中所想全都说与你听了。也把自己的把柄都递了给你,你要史官记下归档任后人议论也好,要依言治罪也罢,全都随你。”
李濂这才算是明白了陈昭的心结,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他与陈昭初识的时候,陈昭便挺着一身傲骨,硬撑着一口气不肯对人低头。这么多年过去,性子倒是一如既往地执拗,甚至比当时有增无减。
他站起身,走到陈昭斜后方的位置再坐下。这样一来他便与陈昭离得极近,差不多是一伸手便能将人揽入怀中的距离。轻声询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假如现在面对的不是我,是别的其他什么人,你要怎么做。还是一直不肯低头?”
“想过,”陈昭闷闷地声音从脸颊与桌案之间传来,“没想出来。要是别的什么人的话,根本不可能想你这样纵容我。” 或许他根本活不到现在,也或许他从一开始便不会束手就擒。
他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想了许久也没能得出答案。败给李濂是他技不如人甘愿认输,可也不是从街上拉来随便一个人就能比他强。何况他在的假设中,若真要是旁人来做这谋朝篡位大逆不道之事,李濂是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方的,这样一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假如真是自己又败了,也有李慕之与他站在一起,他也不是众叛亲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熬。
“我这算是什么纵容,”李濂听了他的话,觉得像是有细细密密地针扎在自己心上,不是很疼却无比酸涩。他索性一伸手,越过陈昭的肩头,将人紧紧地抱住。
还趴在桌上的陈昭顿时浑身僵硬了起来,甚至连呼吸都忘了。过了片刻,他意识到李濂是在安慰自己后,便放松下来,也把头抬了起来。
李濂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我不用你心悦诚服。你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我又不是今日才知道的。臣服我的人有成千上万,以后还会更多,不差你这一个。你思怀故国也好,要记住身份也罢,都没问题,只要不真去做什么复国违逆的事我便不管你。假如你在人前能做做样子便更好了,不能也没关系。你不必总是这样说话,伤人伤己,终究不好。”
过了一会儿,陈昭才意识到李濂的话意味着什么,他在李濂双臂之间转了身,与李濂对视,而后也伸出手,回抱住李濂的后背。他感到对面那人又把怀抱收紧了些,对他说:“别总跟自己较劲,别人还没怎么样呢,你自己倒先是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你开心一些,我都这样对你了,你就是放肆一些也没关系。”
拥抱的时间过了很长,李濂才听见有人轻声说了句“多谢。”他笑了一声,把人放开:“你跟我还道谢。”
陈昭一边低下头整理刚被自己弄乱的衣襟,一边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总不可能是因为那一点交情吧。”他与李濂交情是不浅,可私情再重,又怎么能抵得上天下权柄。
“我对你也没有多好,我实在是没必要让你心里必须有个什么想法,只要你不做那些事就行了。当年家兄遭人诬陷时,你自身难保却敢向京城上书请求彻查还家兄清名。”李濂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份恩情我不敢忘。”
陈昭眨眨眼,像是对这回答不满意的样子:“又没什么用。”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纵使没什么作用,我也不能坐视你被人欺侮。”李濂给他倒了一杯茶水,“不光是为此,还有你我十年间的交情以及谢你最后保全了京城。”
“果然,”陈昭故意点点头,自嘲道,“还是因为我识时务。”
李濂轻啧一声,叫他:“诶刚说了你怎么又……”
陈昭露出一个笑容:“开个玩笑,以后我便不再提。”
“那说好了,以后不许再提。”李濂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再说了,我跟你的情谊又何止‘一点’,至少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我送这么多东西给他了。”
第31章
待陈昭应下此事后,李濂又叫住他问道:“时辰差不多了,你是要去外面用饭,还是吃过饭再出门?”
陈昭不放心外面的饮食,便道:“吃了再出去吧。”
李濂本有心带他去尝一尝街市上的点心小食,但陈昭既然要求,他也不好再把人带出去,就让厨房去准备了,心道早知如此就不问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