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开李濂的视线,陈昭便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回了屋。头顶月色正好,他却连抬头也不敢。方一进屋,他就把房门紧紧地栓死,转过身,双足却像灌了铅一样,没办法再向前走出一步,索性就靠在门背后半弯着腰唾骂自己。
他并不糊涂,对自己方才所做的事也有一个清醒的认知。“投诚”这种尖利刻薄的字眼在他心尖打了几个旋、刺出一道血痕后,飞舞到他眼前,不停地提醒他所做的荒唐行径,就连闭眼时也不肯将他放过片刻。
陈昭蜷缩着身子跪坐在地上自哂,古往今来,哪里还有第二个似他这般的君王?被人逼到亡国破家不说,当众折辱没几天后竟还上赶着讨好敌首。
再怯懦畏死的人,怕也做不出此等卑贱之事。
这事虽说是荒唐至极,陈昭却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这样做的。说出去大概不会有人相信,比起藏在暗处只知与他私通书信的那些人来,陈昭反倒是更信李濂——为了心中大义也好、一己私欲也罢,李濂眼下绝不会让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天下再次动荡——而给他传信的那些人,兵临城下之时不肯死战、宗庙倾覆之时不肯殉节。如今天地社稷都祭拜了一圈,储君百官早已归位,李濂将名正言顺四个字占了十成十。此时再思求复国,教人如何信他们的忠心。
陈昭突然感到后背一震,李濂的嗓音混杂着敲门声传了进来:“五郎,让我进去。”
许久没等到回话,李濂便再次敲门:“五郎,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陈昭现在不愿面对他,开口敷衍道,“我睡了,你回去吧,有事过几天再说。”
李濂试着推了推门,没有推动,也就没有再尝试。过了一会儿,陈昭听不见外面的响动,以为李濂已经离开,便站了起来。但他刚走没几步,却听见一旁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一转头,才发现李濂正站在屋内离他不远的地方,身后一扇窗户大开着。
陈昭被他这番动作气笑了,说:“你怎么净学些翻墙爬窗的行径?”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为什么把这个给了我?”李濂抬手扬了扬那封信,开口便是一连串的问题,“怎么不自己留着,或者干脆赴了这个约?”
“我要是真想赴约就不会给你了。”陈昭心中不耐烦他的盘问,避开他的眼神叹了口气,“你拿了也就算了,没必要非让我口上再表一次忠心吧。”
李濂把东西收起来,走到他面前:“那我总得确认这东西是真是假吧。”
合着给他还给错了?陈昭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彷徨纠结可笑的紧,索性直接背过身去,没好气地说道:“假的,你别信。”
话音刚落,他的衣袖就被人轻拽了一下。陈昭转过头对上李濂恳切的眼神,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于是解释道:“除夕那天我不知道谁给我的,上面的字迹我也不认识。原本想过几天再给你,没想到你今日正好来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濂只点点头,语气平静地说:“我知道。”
陈昭蹙眉,听对面之人接着说:“前些日子,是有查到朝中一些人与甸服有勾结,他们本想借你的身份……”说到这里,李濂顿了顿,他到底顾忌着陈昭的心情,把后半句“邀你同谋,如若可能再号令旧臣”省下不提,只说,“只是没想到你已经收了消息,也没想到你会把这个给我。”
陈昭心下一沉,几年前甸服叩边屠城一事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赵国公与赵国夫人的衣冠冢至今仍立在启州城中,才过去了多久,竟有人就存着要勾结异族的心思了?也不知道李濂会不会误会了他,陈昭心中想着,却不愿意说半句话来自证清白。
“五郎,”李濂却突然叫住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方才问你并非是不信你。”他复又拿出那张信笺把一角放到烛台上,跃动的火苗顷刻间把纸吞没。原本可以留作日后问罪于陈昭的证据,就这样简单被他丢弃。陈昭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李濂甩了甩灰烬,适时地转了一个话题:“我刚才去过春明桥那边,人是挺多,不过也满热闹的。你去看看灯会吧,就算不去那里,也该出门走走,别总是闷在屋子里。”
“再说吧,”陈昭眨了下眼,半开玩笑道,“等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可千万别把我的牌位与我先祖的放在一起。就让我当个孤魂野鬼吧。” 他前二十年从未将自己视作宗室子弟,只觉得江山天下与自己有什么干系;二十岁之后倒是有了自觉,但先是祖宗基业毁于他手,之后他又能做出与李濂把酒言欢的事,定是会被先祖骂死的。
李濂想安慰他,又怕有些话自己说出来会适得其反,只好顺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外面梅花快开了,下次一起去剪几枝红梅。”
他又说了些什么,陈昭却再没进去了,只是不经意的一抬头,正好对上李濂琥珀色的双目,有明明暗暗的烛火映在其中,看起来比窗外的那一轮明月更亮。
陈昭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我想喝酒了,要玉山酿。”
“行,”李濂一口应道,“等下次你陪我去街上转转,回来我请你。”
第29章
在李濂之前,陈昭先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昔日他的中书舍人黄谅,竟登门拜访。下人传禀的时候,陈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见到名帖才始觉惊愕。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软禁许久,除却李濂外,第一个见到的故人竟是身份敏感的黄谅。
侍卫该是提前收了信,简单搜身后便将黄谅放了进来。
黄谅一见到他,就郑重其事地行了臣拜君的稽首大礼。
四周都是李濂安排的侍从,陈昭不想平白落人口实,便连忙将人扶了起来,说:“如今我非君你非臣,实在不必行此大礼。”
自进门来,黄谅始终低着头。听了这话才猛得抬起头看了陈昭一眼,很快又将头垂了下去,开口道:“主上对臣有知遇之恩,纵非君臣,尚存师生之义,当受此礼。”
陈昭叹了一口气,黄谅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天子门生,他自然受得起这大礼。只是如今……陈昭又问:“靖仪怎么来我这里了?”
黄谅解释道:“主上逊位后,臣不肯事新朝,温乔便来劝过臣几次。许是见对臣劝说无用,就让臣来这里看看您。臣忧心您的安危,便应承了下来。”他显然是以大周孤臣自居,对着陈昭这早已不是帝王的人自称为臣,却敢直呼当朝君相大名。
陈昭心想,黄谅不肯出仕,李濂便让人来见自己。可这两件事之间什么干系呢?是要让黄谅看看他没有苛待前朝旧主,还是让自己知道他对天下臣民都上心呢。
——总不至于是让自己来劝黄谅出仕吧。若真是这样,那他李慕之可真懂得什么叫物尽其用。
但陈昭万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昔日的臣子再仕他朝。思索再三,他才开口道:“我在此处没什么不好的,倒是劳你挂心了。”
黄谅不敢言语,低着头称是。
昔日君臣相对无言,陈昭看不过去,便邀黄谅手谈一局。他久未下棋,早年间背的棋谱已被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一盘棋下得昏招迭出,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黄谅却守着陪君上对弈时的规矩,不动声色地让子。
陈昭看着眼前的黑白游龙,低笑一声:“靖仪真当我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了么?方才都说了如今我非君你非臣,当是没有高下之分,你还这样哄我。”
他这话刚说完,黄谅又跪倒在地,口称:“臣有愧。”
“靖仪这是做什么?”陈昭尚不明所以,只好起身再次想把人扶起。
黄谅不肯起身,只低着头道:“臣愧对陛下。”
“唉,”陈昭长叹一声。黄谅做到这个份上,他哪里还看不明白?或许黄谅已经决定要奉他人为主,只是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才来探望自己。
“你先起来吧。”陈昭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黄靖仪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人,他若是以旧主的身份说一声不愿,纵使黄谅再想建功立业,大概也会依从于他。
陈昭又打量了黄谅一番,只觉心中酸涩。黄靖仪当年连中三元,是大周立国科举草创以来的第一人,如此经世之才,却在不及而立的年纪便止步于此,再不入朝堂,未免令人可惜。他又如何真的忍心见明珠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