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沈纾与柳谌一面组织人手守城,一面让族中护卫护送城内的平民尽快离开。但半个多月后,柳谌在城墙上被流矢射中,命绝当场。那时启州已是到了粮草断绝、告援无门的境地,沈纾顾不上替亡夫守孝,一个人领着驻军又让启州城多撑了月余,才在城破的那一刻从城头一跃而下。
沈焕痛失爱女,原本话就不多的人愈发沉默寡言。
从启州城活下来的人里,有人给他们夫妻二人立了祠堂。事情传到京城,皇帝下旨以朝廷的名义嘉奖,追封柳谌为赵国公、沈纾为赵国夫人。
再没有人嘲笑沈纾目光短浅,一提到她,人们只说沈家出了个果敢勇毅的赵国夫人,夫人讳纾,毁家纾难的纾。
李濂又看向陈昭,半开玩笑地问道:“你就一直都不想娶妻?”被沈纾拒绝后,陈昭便听从顾皇后的安排娶了顾氏女为王妃,只可惜红颜薄命,王妃在山东封地时便病殁。到现在也有六七年了,陈昭身畔一直没有旁人。
“娶妻?”陈昭自嘲地一笑,“别开玩笑了,哪个清白人家的姑娘现在敢嫁我?”他如今甚至会庆幸王妃早逝,否则亡国皇后,不知将会遭受多少折辱。也庆幸当初沈纾没有嫁给他,做被众人称赞的英雄,比做亡国皇后要好太多。
“这样啊,那你不娶妻也没有侍妾?”
陈昭目光躲了躲,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清心寡欲。”
那边的李文朗似乎是玩累了,又跑回李濂面前,规规矩矩地坐到他身边,李濂伸手将他揽到自己怀中,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同时摆摆手道:“我可不管你,等你有想法了就说一声,再替你安排。”
“还有,宴会你总得去一次,别的都无所谓。过几天宴请群臣,你总得露个面。”
“行啊,”陈昭颇不在意地点头,他倒是真不想去,但此刻除了应下李濂,还能怎么办?
“你的谢表呢?”李濂像是刚想起来,又诘问道,“这都几天了,你怎么还没写好?”
终于还是兴师问罪来了么?陈昭低垂眼帘,不再与他对视,道:“写得差不多了。你该知道,我本就不大会写这种东西,难免会慢一些。”
一封谢表而已,陈昭从前就没少给父兄写这东西,后来也见过不同臣子的各种表文,里面至多不过是些“圣天子恩及万民、德被四方”的套话,就算写得再慢,这么多天过去,他也总该写出来了。他只是不想用谦卑的语气对着李濂再拜顿首谢圣天子隆恩浩荡赐他,也做不到把自己原本挺直的脊背低下去,直低到尘泥中,任人践踏蹂躏。
——可是从亡国的那一天起,他哪里还有气节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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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纵使千般不愿,陈承引还是狠下心对陈瑶动了杖刑,同时邀请看守的禁军校尉前来观刑。陈瑶死咬着牙,从始至终只能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到最后杖责完毕时,禁军校尉似笑非笑地对陈承引说:“贵府的小郎君倒是硬气,只是这硬气可莫再用错地方了。”
“这是自然。”陈承引陪着笑脸将禁军送走。转身进了关押陈瑶的刑房。
看见是他,刚上完药的陈瑶趴在只铺了草席的榻上,赌气把头扭过去。
“觉得委屈了?”陈承引走到他身前,弯下腰沉声问他。
陈瑶背对着他,闷声答道:“儿不敢。”
陈承引在床边顺势坐下,所对他说:“转过头来,惯得你和长辈说话也没个规矩。”
待到陈瑶缓缓转头,露出一张泪痕交错的脸后,他又问:“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么?”
“儿知道,”陈瑶抽噎着回答,“儿不该让父亲为难。”
“不是我让为难,是让阖府上下所有人为难。”陈承引正色道,“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李濂心善,如今你可还有命在?”
陈瑶小声辩解了一句:“儿又不怕死。”
“你是不怕死!”陈承引语气一下子凌厉起来, “但你的兄弟姐妹、叔父、祖父呢?他们想不想死?你会连累他们同你一起死。你出手之前可曾有分毫想过阖府上下的安危!我低声下气的求人是为的什么?不过是让他们活下去,你倒好,直接来了这么一出。”
“可是,亡国之人,怎能眼睁睁地看着……”
“哪有什么可是!”陈承引叹了一口气,“你若再执迷不悟,这府里也就容不下你了。”
陈瑶赌气说:“我只恨自己没能早生十年、助天子匡扶六合斩尽宵小。”
“早生十年也没用,宗室不得任要职。”陈承引见一时半刻劝不动陈瑶,便起身准备离开,走至门口处回身对他说,“李濂再不济也不至于动自己的母家。但单是长德年间,就有多少宗室无辜被戮?”
——*——
陈昭拖拖拉拉地派人将谢表呈上后,反倒没了下文,这倒是有点出乎他意料。不过李濂并没有拿此事来大做文章,总归是令他松了一口气。
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年关,他赶在腊月二十九那天给所有屋子都写了桃符,也给院子里服侍的人发了赏钱。李濂来过一次,也让他帮忙写了几块桃符,还千万叮嘱——说是叮嘱也好、要求也罢,总之让他除夕夜务必到场。
看着李濂的眼睛,陈昭忍不住去想,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李慕之?他怎么能做到前一刻还温情款款地以好友身份来找他要桃符,下一刻便做回了执掌权柄的新帝,对他这个前朝旧主冷眼相对。
除夕,天子宴百官于太极殿。
若是随着陈昭自己的心意,定是宁肯称病,在自己的一方小院中冷冷清清地过完这个年,也绝不去凑这个大宴群臣的热闹。奈何他之前得了李濂的要求,不得不到场。
下了马车,就陆陆续续地碰见赴宴的官员。陈昭粗略地扫了几眼,见到了不少熟面孔,有些人暗中打量他几眼后和同僚窃窃私语,有些人则是对他避之不及。秦和也在,与众人不同,他走到陈昭近前,还依照之前的礼数旁若无人地向陈昭问安,一时间倒让陈昭手足无措。
陈昭扶起秦和,好心叮嘱他道:“别这样,你如今是新朝的臣子,还是离我远些为妙。”
这时候,林子清走过来,也与陈昭搭话,陈昭哪里不明白他这是来给自己解围的。他承了林子清的好意,却不知缘由,也不知能如何应对,只好在进到殿内后与林子清道谢。
林子清承了他的谢意,不置一词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陈昭的位置极为靠前,李濂封他为秦国公、待以宾礼、位在诸王公之上。也就是说,除却太子外,满朝之中他的位分最高。且作为宾客,在面见李濂时,他不必如同臣子一样屈膝。宫人唱喏声响起,躬身的他,在下拜的众人中便如鹤立鸡群般极为显眼。
李濂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在谁也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一个笑容,很快便移开眼,叫起了众人。
宫宴的内容乏善可陈,群臣的祝词也是千篇一律。倒是李濂身侧的李文朗会时不时看他一眼,冲陈昭笑上一笑。
于李文朗而言,歌舞没有丝毫的吸引力,这场要时刻注意规矩、不能随意动作的宴会更是显得无聊透顶。他小声地向自己父亲抱怨道:“一点意思都没有。”
李濂从后面揽住李文朗的肩膀,对他说:“是没什么意思,且再坐一会儿,等会儿就让你回去。”
得到允诺后,李文朗又有了精气神,张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看向下面的众人。过了一会儿,转头问李濂道:“先生是不是不开心?”
李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陈昭正拿着酒杯,一杯紧接着一杯地往嘴里灌。他轻声嗤笑,对李文朗说:“我儿都能看出来别人开不开心了?来朗儿,看看阿耶现在心情怎么样?”
就这样,李文朗的注意力被轻易地转移了过去。他认认真真地盯着李濂,带着几分迟疑说道:“阿耶现在高兴”
“朗儿真厉害。”李濂大笑,“等过几天,上元节的时候,带你去街上看花灯。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真的?”李文朗的眼睛一亮,差点惊呼出声。若不是估计着在众人面前不能太出格,没准现在都已经蹦起来了,早已将方才对陈昭的那一点好奇抛到十万八千里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