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丝,一缕缕,如斯缜密,便是皇帝起了疑心,也没有证据定他的罪。
屋子外面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打在树叶子上,哗哗作响。
人心险恶若此,久留于世有何意义?活下来,只会给公孙临多一个残害秦风叔叔的筹码。
我唤了玉姑进来,问道:“我妆台上那些首饰呢?怎么?公孙临自己送给我的东西,还有拿回去的道理吗?”
玉姑声音低微,解释道:“将军说,那些东西放在屋子里,总归不太安全。”
哼。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我物尽其用。
我没有再为难玉姑,只对她说:“天凉了,你素有咳疾,当心着些。”
她微微楞住,木然地点点头,又轻声道:“姑娘,别和将军置气了。他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一路过来,也不容易……”她突然就不说了,因为见到我脸色已经沉下去。
这世上,有哪一个人活得容易?
阿爹容易吗?
秦风叔叔容易吗?
认贼作父的我们,又都活得容易吗
玉姑说:“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来。”后就退到了门外头去。
一连多日,公孙临没再来烦扰我,府中也没有多余的闲人瞎晃。他们忙起来,就说明秦风叔叔是安全的。
中途我也见过公孙临一回,在我的小院儿门下。
他匆匆走过,看到我时便恁了一下,马上又继续往前走,还似没有瞧见。
我叫住他:“你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
他定下来看我,仍不作答。
我说:“太子不是好人,你帮了他,未必善果。”
他只是听听,头也不回地走开。
是不是像梦一样?
不久前,我还与他携手同坐在屋顶上,我看星空,他便看我。他搂着我,吻我,他别样诚恳的说,要带我远离京中是非。
而如今呢?
就只是一夜之间,我与他横亘了血海深仇。
纵使相逢应不识。他不认识面对他面目狰狞的我,正如我也不认识面具被撕破后的他。我想起那个为了我在雪地里跪求了皇帝一天一夜的二叔,那个为了我挡下一支毒箭、险些命丧九泉的二叔,想起为了我抛弃公主的二叔。
最后我还是清醒地知道,他为我做过的这一切都不是二叔对我的庇护,只是公孙将军丑陋的阴谋。
过往所有,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
提心吊胆地又过了三日,万幸的是依然没有听闻秦风叔叔落网的消息,我长呼一口气,告诉自己,再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第三日夜里,是宫中秋晏,每年这个时候,公孙临都要赴宴,今年当也不会例外。
在我筹谋之时,只听“咚”一声巨响,我床榻破出一个大洞。再定睛一看,见一人从洞中爬了出来。
陈齐?
陈齐!
我跑过去,竟一时难以言语。
从来没有料到,每次在我最危难的时刻,不顾一切前来搭救我的,都是陈齐。
我说不出话来,他也不许我说,伸出手给我,只道:“我缺席宫中的夜宴,此事是瞒不住的,公孙临耳目众多,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堵我们。我的人,只能拖一柱香的时间。”
我没有反应过来。
他一声令下:“快!”
这次还是一样,他一说“快”,我就立马应下,似乎是一种条件反射。
这条密道很窄,只能过一人,我俩得一前一后才能过得去。我惊奇地发现,在狭小的甬道中,每隔一米,便有一只灯笼悬挂。
陈齐转过头,猫腻似的朝我一笑:“别猜了,知道你怕黑,挖的时候就特地布置了。”
我绞尽脑汁去回想,好像是在年前的某一个晚上,我与他一同去喝花酒,就只随口说了一句:“我怕黑。”
随口一说,他便牢牢记下。
甚至到了如此危急的时刻,还不忘要在逃亡的密道里为我留下灯。
“其实大可不必,我也没那么矫情。”
他不回头,领着我直往前走,片刻不敢耽搁,倒也不落我的话茬,嘀嘀咕咕道:“矫情点儿好呀!老子就喜欢矫情的女人!”
我还有闲心辩解:“你是不是听不懂话?我说我不矫情!”
这货立马改口,又道:“哦,是吗?那我就喜欢不矫情的女人!”
好吧!彻底无语了!
亦只有和陈齐一道时,即便身处险境,也能无比轻松地说笑打闹。既是庆幸,更是悲哀,五年来痴梦一场,偌大的一座城,竟这有这样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他是陈齐,是我曾最不屑与之为伍的小混蛋。
他在前头不遗余力地探寻出路,紧牵住我的手,生怕一松手,我就丢了。
我在后头,右手任由他紧牵着,一手掩口而泣。我尽力咬住下唇,使自己不至于哭出声来。千万不能,在这小混蛋面前都丢了脸!
陈齐猛然顿了一瞬,只短短一瞬,便又头也不回地拽着我往前走。他知道了我在哭,又不愿揭穿。这偌大的京城,亦只有这一人会在乎我的颜面。
他是陈齐,是帝皇家最顽劣不堪的小混蛋。
真希望这一路晦暗无光能早些到头,真希望,在路的尽头,等待我们的是真正的曙光。
回家
这似乎是最好的结局。
我还存活于这世上的所有亲人,都在出口处等我。
司程解下他自己的披风,麻利地披到我肩上,语气中是耐不住的急迫:“老大,那人没有欺负你吧?”
他说的“那人”,是公孙临,是他曾敬其如师如父的救世主。
秦风叔叔双手抱在胸前,看我的神色已再不含一丝半缕怒意,只剩下满眼的心疼。
我知道他已经不怨我了,不怨我为了杀父仇人废去一身武功,不怨不肯听他的话跑去了公孙临的军营自投罗网,不怨我寄人篱下,成为他在这人世的唯一掣肘。
但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我看着秦风叔叔与从前全然不同的容貌,心里悲哀到了极点。易容换肤,切身之痛,思亲之苦!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外独自游荡了整整五年,一个连饭都不会做的七尺儿郎,他一个人,怎样活过了那无限孤单的五年?
都是为了保护我!
全都是为了我!
我只知道自己孤单,这里又有哪一个人,不比我孤单?
秦风叔叔淡淡地说:“孩子,我们该回家了。”
是啊,早该回家了。
小傲牵过来几匹马,催促道:“快走吧!我们瞒不了公孙临的,现在只剩下半柱香的时间。”
陈齐将我推上马背,秦风叔叔和小傲也翻身上马,每一个人都巴不得尽快逃离这个吃人血的地方,只有司程,他坐在马背上,惘然若失地抬头望向小翠搂的方向。
“你们先出城去,城外三十里地等我。很快。”
陈齐撂了这么一句话,便策马离去。
秦风叔叔问我:“信他么?”
我答:“信。”
除他以外,这座城里无人可信。
而这座城中的一切,与我再无瓜葛。
……
陈齐没有食言,只比我们迟到了半刻钟不到。
他不仅自己来了,还驮来一个姑娘。
司程跳下马去,将那姑娘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陈齐果真想得周到!只要锦儿在城中一日,司程便不可能完全断了念想,有朝一日,他若是为了见锦儿赴京涉险,我亦不会置身事外。
“你怎么替她赎的身?”
陈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谁说我替她赎身了?只不过放了把火,将那小破楼烧了而已!”
可惜他装得再是不以为意,也骗不了我了。
我说:“小混蛋,谢谢你啊!”
他甩过头去,直道:“臭流氓,你早该谢我了!”
彼间,城门上已燃起烽火,尖利的哨声划破整个夜空。我们所在之地离城中不远,我与锦儿又非习武之人,若再不启程,怕是难以脱险。
司程满眼期待,直看向锦儿,哀求一般问她:“锦儿,你愿意吗?”
锦儿垂下头,迅速将娇羞掩藏得干净,再抬眼那一刹是无比的坚定。
她说:“我愿意。”
我看到他们,就像看到我们儿时的愿望实现。
那年我们都不及桌子高,听秦风叔叔说,除夕夜里守岁,就可以许下一个愿望,总有一天会实现。
我说,我想要阿爹和秦风叔叔一辈子保护我,我骑着小毛驴,走哪歇哪儿,累了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