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我所对得起的,只有公孙临一人。
我安慰他们:“也不疼,还同寻常人一样,只不过这几日弱了些。待我恢复了体力,咱们去喝花酒吧?”正好,我有些想锦儿了。
他们都垂着眼皮,二叔捏得拳头作响。
司程失控般扑向我,直握住我的双肩,近乎崩溃。
“你告诉我什么叫不疼?一般习武之人废功尚且如折碎全身肋骨,何况是你!”他看我的眼睛像一头被猎人夺去幼崽的野兽,那是要吃人。
片刻过后,他才平静下来,肩头微微颤抖。
他不再看我,怅然背过身去,看不出神情,只辨得出哭腔。
“对不起……对不起。”
这个傻瓜呀!
没人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他们。
小傲斜抹一把鼻涕眼泪,俯身坐在我床边,他一手揽住我,一手环在司程肩上,还和小时一样,我们三人额头紧紧相抵。纵然再无一字,就已胜过千言万语。
我悄悄侧眼看向门外,二叔还立在框下,眼里已经罩上一层阴暗的水雾,他于我们三个,曾是救世主,现在只成了彻头彻尾的外人。
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我发现羸弱也自有羸弱的好处。
小傲喜欢和我拌嘴,吵不过就裹小拳头打我。现在他不再和我对着干,时时刻刻蹲在我身边,还总是拿脑袋蹭我膝盖,就像一只猫儿,乖巧得我都要不认识了。
二叔只能远远瞧我,从早上到我入睡,我也留心过他看我的神情,竟道不明是黯然还是满足。
今日端来的汤没有放凉,我自己也是大意,一大口下去,险些被烫得叫娘。
二叔便往前挪步,面儿上是掩饰不住的紧张。但他只踏了半步,司程就拔出了剑。
我想二叔也不是怕谁,他心中有愧,不愿再伤及他们,于是退回了原处。
我灌了一大碗凉水,道:”好些了!“
这才见二叔轻吐了口气。
将军府内诡异的氛围,一直到了我痊愈,才开始慢慢消散。
黎明
“二叔,季洛也都是为了你。”
风起,他楼紧了我的肩头,沉声道:“我知道。”
他都知道,却不肯松口让季洛回来。
自我认识他那一日起,便知公孙将军是一个极聪明的人,明大义,知利害,季洛的初心他不会不知,季洛的忠心更是心知肚明。他不愿意宽宥季洛,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我问他:“仅仅是因为我吗?”又把头往他怀里靠近了些,他的胸膛很结实,靠上去并不舒适,只尤感心安。
二叔垂下眼眸来看我,只说:“别想了。你的脑子要省着用,本就不够,再胡思乱想可就没了。”虽是戏言,他仍说得认真。
我扬起拳头打了他两下儿,他面色无波,想必并不觉丝毫疼痛,倒是我自己,疼得皱起了眉。
罢了,以后少动武便是。
二叔浓眉微扬,问道:“疼不疼?”
我笑说:“不疼!我还能再打你几锤子,信不信?”
他扯起半边嘴角,露出一个无比僵硬的笑容,再就是沉默。
很久,他才柔声道:“我不是问这个。”
那便是想问我废掉武功痛不痛苦。
我并不是有心,却在明了他的意思之后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那是锥心刺骨之痛,先生能说出一万个词才形容那种疼痛感,而我才疏学浅,不知该何以修辞,只晓得这一生都不愿再尝一遍。
二叔感受到我的惊惧。他急切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豆豆,不要再想了,都过去了,别去想了!“
我哪儿就那么弱不禁风了?想起来就疼,不去想,不就不疼了吗?
“那我们不说这个了,说点儿别的吧!”
我装腔作势咳了几声,问道:“公孙将军,您是什么时候心里有了我的?”
他脸忽就泛开微红的颜色,发现实在躲不过,就反问我:“那你是什么时候心里有我的?”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我一扭头:“不告诉你!”心里已经七上八下。
二叔不再追问,牢牢将我圈在怀里。
“你十六岁那年,见我时就不如从前那样坦然……”又顿了顿,很是认真,“不过,我比你更早一点儿。具体什么时候你就不要再问了,就是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那天是夏季的尾音,我们头顶星空灿烂,是一季过去最后的繁华。
我与公孙临同坐在屋顶上,他载着我的右脸,我枕着他的左肩,这人间安好得如梦似幻。
他忽然问我:“现在也不好再动手动脚了,可以乖乖学做个女孩子了吗?”
哼!还是一样!温柔不过几天,又开始数落我不像个女孩子!
我不服气道:“我怎么就不是女孩子了!”
他促狭地笑笑,食指轻按在我唇尖,突如其来的亲昵使我来不及躲避。
“女孩子会在这里抹上口脂。”语毕,便低下头,用他的唇堵住我的唇。
这一瞬间的感觉真是奇妙极了,我既觉羞愧难当,一时忘记了躲避,又在心底里不愿躲避。我知道,这个吻是他对我的承诺。
我亦很生疏地伸手去环住他。
他的呼吸越来越乱,最终猛地推开了我。
“豆豆,等我忙完手上的事,就带你走。”他的眸中并无星河,只有我。
“好。”
上天待我真好,秦风叔叔回来了,二叔也说,要带我走。如果这是天神的恩赐,我兰豆豆发誓,穷尽此生,必定行善积德,必不负这份厚恩!
小傲和司程知晓秦风叔叔还活于这世上,在我伤愈之后便启程前往宜州,说要亲自迎他。
尤其是司程,高兴得流出泪来。他是秦风叔叔捡回来的,秦风叔叔于他,是再生父母。
他们去的日子里,我也没闲着,尽心倒腾起闺阁女子的玩意儿来,但我悟性不够,习了许久,仍分不清那些琳琅满目的珠钗。
二叔也破天荒的问小翠搂的李妈妈讨要了一盒最时兴的脂粉。
“听说这种粉细若烟丝。”
我急赶急打开,那粉真如烟雾一般腾腾升起,呛得我二人喷嚏连连。
我望着他大笑,他虽有意隐忍,却还是憋不住笑起来。
我定定望向他。
这样的日子真是极好。
也有那么几个夜晚,二叔哄我睡下,我闭着眼,呼吸匀称。
额头上是一印蜻蜓点水般的轻吻,随后是渐行渐远的脚步。
我半坐起,心里温暖无限,浅笑过后,嘴角便生生僵在面庞一侧。
我想起了陈齐。
那日我就跪在大殿中央,仰目是老皇帝和蔼如一的笑脸,低下头去,只有无助的冷泪徘徊在眼睑。
殿外杂音交错。
撕斗,争执,哀求。
唯一识得的,是陈齐哀凉的呼喊声。
“我要见父皇!”
大殿之内的每一个人都能听闻他的喊声,最疼惜他的皇帝不动声色,吩咐给老太监:“再多叫几个人侍卫来,把齐儿架回他自己宫里去,别误伤了他。”
我很清楚,那一刻陈齐再不能为我做任何事,尤在听到他声音那一刻,无比安心,又或是欣慰,即便他最敬爱的父皇马上就要将我变为一个废人,即便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最后,我是被季洛抱着出了大殿的。
说我疲惫,却不如陈齐。他的脸跟灶房下的柴灰一样惨白,嘴唇同样没有血色,形容尚算整洁,双目却出奇涣散。
仿佛这一场剧变,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仿佛他隔着一扇门,为我担下了所有。
我微微一笑:“小混蛋,你看上去成长了不少。”我是想调侃他过于催老。
皇帝已经出了恶气,我也成了废人,这些个侍卫也就不再那么用力去拉拽他。
陈齐看我的神色,是一别经年的哀痛,这是怎么了我们分别至今,不过月余而已啊!
白昼已然擦黑,原来宫里也有守夜人。
锣鼓敲得脆响,伴着小太监的尖声尖气:“亥时将至,宫门下钥,闲杂人等不可逗留!”
季洛说:“我们该回去了。”
对,该回去了,这个地方很可怕,我不想再多待。
“小混蛋,我这就走了。”
陈齐便微微挪开,让出一条路来。他总欲和我说些什么,终究没开口。
我便嘲弄他道:“真是听话,怕挨揍吧?”在国学院时,他可被我打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