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崔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拥皇,可他幼时经历过抄家流放之事,当真对皇上没有半丝的怨言吗?
事情纷复杂乱,散成一团,陆问行想到京城中的事,只觉得脑袋疼的很。更别提,皇上还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汝南王行迹未定。
看来,这苦苦维持的平静终究是要打破了,也不知,京城里权贵们醉生梦死的生活还能持续多久?若到时候汝南王带兵北上,京城沦陷,他又该把赵如意送往哪儿,去觅一方净土?
时辰不早,反正如何深思熟虑,也不能改变事情的发展变换,陆问行索性甩开心中的包袱同赵如意一道在行街处又逛了会儿。
崔是这厮吃饱喝足后,靠着窗四处一瞧。
嘿,这陆夫人当真是京城撸恶猫第一人!前不久才看见陆公公浑身毛都炸开了,一副要日天灭地的模样,现在却被她盘的油光水亮,像个小媳妇儿一样巴巴地跟在他后面。
可温馨的时间不多,二人正咬着耳朵说着悄悄话,突然一骑骠马从皇宫东门驶出,骑上的小太监,寻觅到陆问行之后,翻身下马,双眼通红:“陆公公...李公公他...他快不行了!”
陆问行脸色惊变,只得一边让人送赵如意回去,一边让人立马备来马车跟着小太监入了宫。
李德正虽不是陆问行的干爹,却对他照顾良多,陆问行一向尊他敬他。虽知他身体素来不好,却时常让人送去名贵药材滋补着。
陆问行去汝南的时候还去看了他,当时他虽气色不好,眼睛却十分明亮,怎么不过半月的功夫,李公公的身子就败落成这般?
李德正常年跟着太后在慈宁殿吃斋念佛,因为身子常年不好,太后特意给他赐了座朝南的殿宇。
如今陆问行走进去,还没至内室,便闻到一股苦的刺鼻的药味儿。殿内的小太监死死压抑着啜泣声,陆问行脚步沉重,推开房门。
素净的大床上躺着一具几乎看不见伏动的身体,李德正的干儿子在床边伺候着,见陆问行来了,擦了擦泪:“陆公公,您终于来了——干爹、干爹一直等着你呢!”
床上老朽的身体,头发稀疏花白,牙齿掉了不少的嘴微微张开,散发着一股临近死亡的臭味,听见干儿子说话,李德正越来越冷的手在床榻边摩挲。
陆问行握住他:“李公公...陆问行来了,你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说。”
李德正努力睁开混沌的眼:“汝...汝南...王...”
陆问行低声道:“我知道,他想谋逆,我已经派了人好好盯着他,只待有证据便呈给皇上。”
李德正闭眼,将手肘撑在床板上,手指透过虚空不知指向何处。陆问行不知何意,只扭头看他干儿子。
只见他擦擦眼泪,点点头:“干爹,我知道您说什么,您等着会儿诶,儿子这就去拿!”
打开衣橱,连开三个檀木箱,才从其中翻出一块绣着兰花的锦帕,帕子四角已然泛黄,看上去已有不少年头,李德正枯瘦的手从干儿子手里把锦帕抓起来,贴在胸口好一会儿,浑浊的眼将那小东西看了又看,这才撇开脸,让干儿子把它拿走:“烧了,烧了...免得给她惹了麻烦。”
宫中无人不知,太后此生最喜兰花,锦帕、衣衫边角都喜欢绣有。陆问行心里十分震惊,他没想到一向寡言少语的李公公竟然不动神色地把太后装在心里这么多年。
李德正已是弥留之际,到最后他看着陆问行,好像想说很多话,可是终究什么也没说,拍了拍他的手背,闭上眼。
须臾,身边的干儿子和小太监一下哭出声,而这个在宫闱里几经沉浮的老人也在这个寂寥空旷的殿宇里走完一生。
陆问行走出殿门,身边的捧着白幡的小太监来来往往。因为不是贵人过世,宫内不准停灵、不允许有丧乐,出了这宫门小太监们也不能哭泣。
陆问行跨出门槛,他在想,曾经贵为掌印太监的李德正就这么在宫内悄无声息的死了,如此安静萧条,倒让人觉得讽刺。
天暗沉了下来,陆问行在宫里处理完公务,准备出宫,却看见小太监驾着灵车,上面摆着一个漆黑棺材,他又急又悲朝门禁直拱手道:“侍卫大哥您就行行好,这棺材里躺着的可是我干爹李德正,他生时什么时候不善待宫人?只求侍卫大哥今儿也给个活路,让小人将干爹的尸身运出去,莫耽误了时辰。”
在宫里,其实每天都在死人,不论是贵人还是庶人,但凡死了,曾经的富贵权势便尽数消散,还能用什么让人俯首称臣?
侍卫只让他拿银子,见他起初掏了块大的出来,心便更贪,不把他剐的骨头渣都不剩,心里便不舒服。
陆问行看不过去,让陆吉祥去教训了那两人一顿,又将那小太监送出宫门。
有些事他本不该问,可他还是忍不住,说:“李公公死了,太后和皇上难道不知道?”哪怕只要说一句话,李公公的棺椁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小太监拭泪,抽了抽鼻子:“小人把这事报给皇上了,皇上说忙,让咱们看着处理,小人又去禀告太后,太后赏了一些东西下来,却什么都没说——”
他实在忍不住,放声大哭道:“陆公公,我知道今儿我要说的话,定然是逾越了,可我真的忍不住。干爹这辈子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皇上和太后,可如今他死了,他们倒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天家、天家果真是这般无情吗?干爹如今虽说挂着掌印太监的名声,死在宫里,又和死了一条狗有什么差别?”
他说完,便雇人拉着板车慢慢走远。
也不知杨铭宇什么时候来的,亦不知他在身边瞧了多久,直到板车悠悠晃晃地驶向远方,他才吭了声对着陆问行说道:“这就是咱们的皇上,瞧见没,身边的老人死了后就像死了条狗一样。”
陆问行站在原地没动,没说话。他一直看着小太监和身边的伙夫并着装有李德正的棺椁慢慢变成一个黑点,融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杨铭宇见他一语不发,似个榆木脑袋一样,冷哼一声便拂袖离去。
唯有陆问行一个人,看着灰蒙蒙的天,他在想,太监究竟是什么?
陆问行曾经想,自己该是皇上破荆棘的利刃,如今想来,大概是他圈养的一只狗吧。
能做事,能摇尾乞怜,便赐予三分颜色;若是老而无用,便丢得远远地。
回家后,灯火阑珊,陆问行身上染着香烛的味道,他走进内室,看见赵如意,牢牢地抱着她。
若到时候他有个什么万一,在宫内咽了气儿,树倒猢狲散,赵如意又该如何自处?且不说这些私财她能否保住,但是她的容貌、他滞留给她的政敌,都能让她在京城中骨血被人啃尽。
所以,他到底该如何安置她的后半生?
第51章 箭在弦上(小修)
赵如意在屋里早就备好了饭菜, 见陆问行回来,忙迎了出去。
瞧他脸色苍白,自然知道他心里难过, 便安慰道:“人死如灯灭,你若是放心不下, 就派府里的人跟着把李公公送回祖籍。”
陆问行“嗯”了声,眼神仍垂在地上。这事他刚才让陆吉祥去做了的,可回想到李德正被孤寥寥地搁在板车上退出来,仍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从前他每日只想着要如何讨皇上欢心, 如何能压过杨铭宇一头好早日登上掌印太监的位置。
可如今才觉得,做了掌印又如何呢?还不是皇上座下的一条狗,如此想罢, 倒觉得这些年的蝇营狗苟实在没意思。
可惜, 他如今又被架在这个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位置,若是就这么一走了之,怕是还没有出京城,就被他的政敌薅过去抽皮剐筋;若仍坐在这个位置,日后最好的结局怕不是如李公公一般, 一副薄棺裹了送出宫外,或是比这种结果更惨, 中途被冠上奸臣忤逆的帽子,连个全尸都保全不了。
赵如意发现陆小四自从今下午进宫回来后,整个人便变得十分消极,可不论怎么问他, 他都说没什么。
实在被她磨得没有法子,夜间,他躺在床榻上, 翻身,与她四目相对,问了句:“赵如意,若是有一天我...我死了,你怎么办?”
赵如意一愣,刚想说,瞎说什么呢。可看着陆小四专注的凝视她,那些搪塞的话,怎么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