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掉了千愫的元宵,也吃掉了千愫的冰糖小人儿,最后进了千愫的家。
“时洹,小时洹?”
那天时洹在院中喂鱼,回神时方察觉千愫在叫他。
“什么?”
“时洹啊,到姐姐这儿来。”
时洹拍拍衣裳起身,缓步到千愫面前,就见她搭在背后的手拿出了袍子将时洹一裹。
“真好看。”
千愫拨着时洹转了一圈,那衣摆差一点就拖着地,在这圈圆中露出角。
时洹看到千愫笑,不懂地望着她。
真好看。
“是小时洹的尺寸。”千愫开心地说:“姐姐做了许久,冬日虽过去,这北地却也是冷的,时洹有了风衣,出门去便不会冷。”
“出门?”时洹嗅到了衣袍上的清香,淡淡地,好像被千愫熏过,但他还是能捕捉到这之中独属于千愫的药香。时洹问:“姐姐要出门吗?”
千愫收敛笑意,说:“姐姐不出门,你来替姐姐出门。爹说过几日教你习武,你在家中,总叫那几个哥哥欺负,我看不过,便求了父亲。小时洹,你不是想学武吗?”
“姐姐……”
千愫见他犹豫,便谨慎说,“我见你常捧兵书看,怎么,你不喜欢吗?”
时洹于是点头,千愫原本不定的心放下,合掌乐道:“喜欢就好。时洹学了武,肯定十分厉害,就不会叫人欺负了!”
千愫没有哥哥,但她有两个弟弟。
这两个弟弟不是亲弟。那是千愫后母的孩子,素来不往千愫这边走动。千愫的母亲去得早,千愫其实日子并不好过,这千府若非有个千尧,千愫能叫扔出去。
病秧子连绣花枕头都算不上。
现如今千府来了新人,时洹便常被拿来出气,有些人不爱千愫,他们踩不着千愫,便找时洹的麻烦。
两年来,时洹总是忍声吞气,从不与千愫说。
直到千愫一日亲眼撞见那两小混蛋羔子把时洹绑在马后面拖,她一颗心险些碎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竟直接上前把那为首的混账掀了下来,然后一口殷血吐在了小马驹雪白的马腹上。
时洹不顾拖着他的绳跑过来,被千愫摁偏过头。
“你们欺负他做什么?”
两个弟弟被她的血吓得腿软,脑海前堪堪浮过将军那张严肃的脸,纷纷摇头,“不、没,没有……是时洹!是他,他先惹了我们,他该受的,他自己愿意的……”
“他愿意个王八!”千愫啐了一口,继续道:“你们的气是个什么宝贝东西,谁都要照顾你们,一有不遂,就拿人开刀。他该受什么?你们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话,混账道理!”
千愫边解时洹身上的绳,一边不停念着,她就知道时洹这个闷葫芦会招得旁人动他,他总这样,是个不会还口也不会还手的木头。
“笨死了……”
时洹看她笨拙地把绳子越解越是打结,也不知这句笨死是在说谁。
“对不起,姐姐……”
“对不起谁?你身上的伤都是这样来的?低着头做什么?你把自己当奴仆了吗?”
千愫问了好多问题,时洹一个也答不上来。
我……时洹想,我不是奴仆吗?千府多出来的人,贱命一条,千尧收留了我,千府的人,如你、千愫,难道不是你们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吗?
千愫看着时洹,他深沉的眼睛盛满不解,时洹第一回看上去这样陌生。千愫有些难过,她不想伤害他。
“姐姐不愿你做这样的人。”
穿院的朔风把千愫的头发吹乱了,让她的面容变得更苍白,唯有明眸似星子。千愫的话散在那风里,让时洹忘了他是何时回到屋中,何时走出千府,也忘记自己是何时长大的,他睁开眼,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很久以前的画面在时洹心中像被日夜擦拭过,澄净如晶玉,一点也没有沾染模糊的痕迹。
千愫曾经趴在时洹的肩上看星星,在睡梦中对时洹重复那一句句话。
你不要吃药……
小时洹。
不要生病。
不要被欺负。
时洹已经进军营很久了,他跟着千尧做小兵士,混在训兵场外学招式,不放过任何一个习武的机会。
有那样漫长的时光,时洹睡过马厩,咽过血,他被打倒又站起来,小小的身影跟在大队后面,脚印越踩越深。在无数个夜晚,他望着军营之上遥远的星星,在衣袖上一笔一划写千愫的名字。
怎么都是千愫呢?
军营里没有这样唠叨的人,也没有浓厚的苦药香。军营都是身强体壮的战士,这里只有大梁的盾甲和弓刀。
上次千愫信中说了什么?她说这回的新大夫很好,她感觉好多了。大夫说再养一段时间,可以不用吃药,不吃药,千愫往后就不是病秧子了。
时洹单枕着臂,不自觉扬了嘴角,他笑得很开心,又在晨光要浮出远山之际捂拳掩饰,军士已经开始走动了,时洹收回神情,想起临行前千愫问他,“你会打胜仗回来吗?”
“会。”时洹没有收拾自己的行囊,他在屋里转着圈,一边挨个看千愫还缺什么,一边同她对话,“姐姐会按时吃药吗?”
“我……”千愫抱着枕头,长发披了满肩,眼珠子随他四处走。“我……”
“你最好按时吃。”时洹从袖中拿出锦囊,到了千愫床头,说,“一滴也不要剩,我回来要检查的。”
千愫看着时洹递到掌心的锦囊,好奇地要拆开。“你如何查?这府里还得挑出来第二个时洹吗?”
还挑得出第二个,这样事事周到的人吗?
千愫舍不得时洹走。
上前线吃不饱还要拼命,时洹能拉再重的弓打再好的拳都是她眼中的小孩。小时洹明净又温柔,聪颖也刻苦,那双眼看书看梅都好,千愫不想它装风沙又和血。
太糟蹋了。
“有啊。”时洹顺着千愫的指尖塞回了里边的信纸。一语双关地说,“别耍赖,我查你。你要骗我吗?”
千愫缩回手,有些不懂地看着时洹。
时洹认真地说:“我给你请了个大夫,跑了好几天的马,又磨了许久请来的、南山先生。姐姐,你一定要听他的,很快就能看好这病,真的,他把药方都写好了。”
“多真?”千愫对大夫早就没有好奇,她蹙着眉,故意十分质疑地靠近时洹眨眼睛,“真的、真的、真的、有这么真?”
千愫……就是个妖精吧。
时洹觉得她就是。
她这样看他,用这样天真的语气说搭不着边的内容,让时洹根本招架不住。
千愫已经靠他很近了,寂静的夜里她的一呼一吸时洹都能捕捉到,时洹鬼使神差地,不退反进,坐近了些,小声说,“当然,比星星还真。”
千愫抿唇,好像这句哄小孩的话触着了她什么开关,突然一把抱住了时洹,说:“我喝,小时洹,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千愫的声音带着非常细微的哽咽,这样的留恋让时洹心软成了云,一点儿也硬不起来,她从前也这样过。
千愫幼时,千尧每每出征,她就在门口这样抱千尧,像是撒娇又像是耍赖一样含糊地说话。
这是千愫软弱的一面,却也是她的心计,她用这样的方式让父亲挂念,希望父亲能揣着这份挂念,在战场多一分生机。
她实在帮不了什么。
千愫的头发擦在时洹颈边,弄得他有些痒。他轻轻拍着千愫的背,觉得千愫越来越小了。
时洹笑着问:“你做什么?哭鼻子吗?你时爷有那么好欺负?”
千愫点点头。
时洹手顺着千愫肩胛骨往上揉乱她的头发。
这小傻子。
“乱点什么头?”
千愫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每次感觉自己快死了就这种感觉,但第二日她还能笑着逗时洹,然后一口闷掉她的药。
她把眼泪蹭在时洹肩头,说:“爹往日常说,百川终归海,烽火有尽时。大梁将士骁勇,我相信有一日战终将止。可我也知道自古远走又归来的人总是不多,时洹,我只是……希望你回来,最好不要受伤,也不要瘦,好好地回来,回到我身边……”
若非千愫向来不正经,这番言语简直太能让人遐想。千愫为何要这样?
她要把时洹的心哭碎了。
时洹不是千尧,千愫这样只会让时洹半分走的念头都没有了,恨不得什么都不顾就留下来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