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风
作者:要一只猫
千愫
千愫提起裙摆从屋里跑出来,过廊穿院,到了门边。
门锁了。
是从里面锁住的。
千愫没开门,她带着裳上伏雪,一扑过去,竟是要靠着门睡觉的架势。千愫蹙眉闭眼,贴着门觉得好冷,然而外头却好生热闹,千府靠京街可真近,穿不了几条巷,便是熙来攘往、繁华长街。
长街必然没有雪,这院中的雪却漫漫下了一夜,是千愫看着它下的。
“病入膏肓,我真的要死了……”千愫在心里想,“难道病死家中,也不得出去一回?”
“哎呀!大小姐!”
那边正避了不多时寒的司阍老伯远远瞧了这景象,急急上前来。
“大小姐怎的这大冷天跑这边上玩儿?快起!仔细着凉了,老爷回来瞧见可如何是好!”
老伯将欲扶千愫起来,千愫却扒着门,她握不着、也抓不着任何,只除了这冰凉凉无起伏像是父亲征战时寒脸的门板。
“爹上街去了。”千愫冰凉的手指借着衣袖摁在门上,说:“他回来我便要见他,故在此处等,你不要扰我,我替他开门。”
“这如何使得!”老伯愈发急起来,千府上下谁不知这大小姐千愫自小便是个常伴药石的病秧子,哪里敢叫她这大雪夜里胡闹。
正说着,外头便有了响动,敲门声透着硬板传入千愫耳中,千愫爬起来垫脚开门,老伯忙来帮她。
是千愫的父亲回来了。
大门一开千愫就又扑了出去。
“咦?”
千愫抱着父亲的大腿,手顺着父亲坚实有力的手臂向下,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千愫低头,看着了比她更小的小人儿。
男孩被父亲牵在手上,乖巧又拘谨地站在父亲身侧,正仰着头看倏然扑出来的千愫。
他方才叫她吓着了,于惊慌中退了半步,感觉到破烂的草鞋后跟“嗦”一声,好像断掉了。
“这什么?”千愫没看爹,圆圆的眼打量着这破破烂烂的男孩,说:“怎么这样脏?”
父亲俯身把千愫单手抱起来,没松开那男孩,把两人往府里带。“小愫怎么跑出来?”
千愫在父亲怀里勾着他脖子,目光落在那男孩的乱糟糟的头顶,说:“我等爹,我的花灯呢?元宵呢?冰糖小人儿呢?”
“没有。”
“爹总这样。”千愫用小脚蹬爹,说:“好罢。我自己去买?”
“你挤破了脑袋地想出去,没门。药吃了没有?谁又准你出来?难受时可万别再叫爹。”父亲这样说着,见千愫不说话,便知说重了,忙晃了晃她,说:“好了,是爹不对。爹为千愫找了个小朋友玩,好不好?”
千愫从父亲身上挣脱着下来,撑膝俯身看着那男孩,挺挺的鼻子,嫩嫩的小脸,漆黑的眼比夜色更浓稠,可惜叫胡乱的发盖着了些。
千愫拨开他的额前发,“是小弟弟,叫什么名字?”
“他叫时洹,是爹……”
“小时洹。”千愫揉着时洹的脸,“好可爱呀!”
父亲笑了笑,说:“这孩子家世可怜,你不要欺负他,到了我们家,可要记得……”
“太可爱了!”千愫一把抱起时洹,时洹年幼,抱着很轻很轻,连千愫都能提起来。“真是好神奇……”
“咳!千愫啊……”
“小时洹。”时洹感觉这人抱着他腰的手又收紧了,一点儿也没有将他放下来的意思,不由得把眼瞪更圆了瞧她,心想,这是个怎样的姐姐,不怕我将她重趴下吗?
“同姐姐走好不好?”
时洹结巴起来,他一身脏兮兮的,这一路来跟着人街头露宿吃沙吃土,还未被谁这样抱过。他看着千愫素净的绣着芙蓉花的衣裙,“我、我……”
“不要我了!”千愫放人下来牵他小手,就往屋里跑,“我好久未见过小朋友了,我今日就同你睡,走罢!”
然后千愫就这样拉着人风一样跑远了。
真是个妖精。
时洹第一回见千愫便觉得她是个妖精,他那时看着千愫牵着他在跑,心跳得好快,他觉得千愫必是个功力深厚的小妖。
那年时洹八岁,千愫十二岁。
可千愫不是妖精,她是个病秧子。时洹到千府的第二天,千愫就生病了。
或是说千愫一直在生病,她鲜亮的活泼不多,大多时光在药味中度过,连梅香都遮不了分毫。
“我闻不到。小时洹,你还是拿走吧。”千愫把药碗放下,指着时洹拿进屋的梅花,说:“你自己拿去玩好不好?”
千愫不想看红梅,她哪里值得看红梅,她是个赏不了梅花的人,这花落到千愫眼中,便是遍地生长的悲凉,她不愿这般联想。
病中的千愫除了父亲无人问津,连大夫都不爱同她说话,谁都不爱千愫折腾,尽提着心怕这小病秧子把命给折腾没了,千愫命没了不要紧,可她那当将军的父亲是个女儿奴,大伙儿都担心哪天这小病秧子一命呜呼了自己被拿来陪葬,平日里全将千愫当瓷器来看。
千愫只要一出府,他们便能联想出惊险万分的场景,仿佛千愫一蹦起来,就是要屋顶掀瓦树上掏蛋,一蹲下去,能沙场打滚下海捉鳖。
他们全都不准千愫出府,千愫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到十几岁,变得越发寡言少语。她一生中只在两个人面前最爱说话,父亲,还有时洹。
千愫这年二十岁,是病得最重的时候,她看着时洹,没了平日里逗弄他的心思。千愫不想看红梅,时洹便退到门边,把新摘的梅花扔了个远,连半寸眼神也没给,便又走到千愫床边,把她乱放的药碗收走了。
时洹很沉稳,他自小就这样,爱把事情做得一丝不苟。
他从不烦千愫唠叨,从前他小的时候,有时和千愫一个床睡,听她睡前带着永远都在感冒的鼻音讲着说不完的故事,还得常常给睡梦中爱手脚乱动的千愫盖好被子。
千愫为什么要生病?
她若不生病,一定是天底下最活泼的女子。
千愫若是想出去玩,天南地北时洹都陪她。
“姐姐再剩汤药,如何是好?”
“如何都好。实在喝得太多了,我下一碗补上好不好?”千愫慢慢睁开眼,她的眼总是明亮,像是生来抵抗病容的。千愫自己同自己赌气似的说:“时洹,我想你永远也不要吃药……”
千愫和药像是前世结缘,到了这世成了难解的牵连。都说久病成医,她翻着医书,见识许多病,千府谁有些不适都无须找大夫,只消到千愫这处来,那必是药到病除。
可是千愫看不好自己的病。
时洹思忖片刻,说:“我前日见书上写,南山有一名医镇,那里生活的人尽是神医,却不游世,需得亲自前往拜访,求医者经年不绝,凡往者皆祛病而归……”
时洹看到千愫出了些汗,他想帮她擦,却没伸出手。
“姐姐,待你好一些,我们去南山。”
“南山何处?”
“我还不知。”
“诓我。”千愫把时洹拉近了瞧他,说:“与我待久了,诓人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杜撰的功夫这般了得,叫小时洹再同我睡好了,日后便由你来说故事我听。”
时洹一惊,他不敢看千愫的眼睛,却盯在千愫拉着他的手上,千愫是怎的回事,竟还将他当做小朋友不成?
时洹说:“姐姐,我已能拉重弓、驭破风,不是小孩子了。”
千愫愣住,随后松了手,说:“是了,时洹长大了……”
时洹跟着她那练兵当打铁的父亲,摸爬滚打了好几年,都已经成这倒霉模样了。
这孩子从不玩,每日除了习武,似乎只会到千愫这儿来闻苦药味。
就是个偏爱吃苦的笨蛋小孩。
这个笨小孩最初笨得更厉害。
时洹最初进千府时,不爱说话。那些年乱世时起,北方交战地隔几里便能见流民,时洹便是这流民中的一个。他的父母皆死于流亡路上,只剩小时洹跟着同行人,一路奔波,到了这皇城脚下的宁州。
是千愫的父亲千尧在街头捡到的他。他那个时候饿晕了,是从人贩子的车上拼了命地逃出来,一头撞进这人声喧沸的街市里的。他路过集市,觉得自己和待宰的牲畜没有什么不同。
时洹找了一处看上去无人问津的角落,安心地缩过去,然后睁眼看见千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