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可以陪你离开,”小混混道:“你继续上学,想画画就画画,哥养着你,好不好?”
“只有一点,”他冷静地说,“囡囡,你不能离开我,我不接受。”
37
南方的梅雨季很长,那年夏天好像分外长,晴不过三天,又下起了雨,好像要将天地都重新洗刷一遍。
受的妈妈说要离开,当真收拾起了东西。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六七年了。
受收东西的时候看到了悬挂在墙上的照片,原本有三张,他突然发现多了一张,是攻和受的合照。
老太太拍的,说要给她两个孙孙一起拍一张,照片里,攻站在受的旁边。那时他才走过来,微微低着头看受,受盘腿坐着的,仰起脸,冲他笑。
攻伸手递给受,想将他拉起来,五指修长干净,整个人看着清贵又漂亮。
受他抬手抚摸着相片边角,一时想不起,攻是什么时候将照片挂上去的。他想着攻的眼神,攻的情绪一向内敛,那天天色已晚,雨夜又暗,受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的难过。
受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呼吸都变得滞缓,手指攥紧照片,照片薄,一下子就皱了,他猛的松了手,小心翼翼地揉平。
夜已经深了,外头还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受没有半点睡意。
他踩着老旧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满目昏暗,绵延的屋宇笼罩在夜色里。小镇入了夜,就暗了,透着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为什么,老太太那幢小洋楼却灯火通明。老太太作息规律,一向睡得早,如今却整个都亮着。受心口跳了跳,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往攻家里跑去了。
老太太晚上起来喝水时,从楼上摔了下来。
老人家禁不住摔,当场就昏厥了过去。攻睡得浅,隐约听见痛呼,起来一看,顿时脸都白了。
这是小镇,一片大都是窄巷,车都开不进来,也没有几户家中备了车。
老太太住在这里很多年了,偌大的小洋楼,除了她,还有个保姆。保姆忙打了医院的电话,可这镇上医院的救护车一向慢。攻人生地不熟,急得差点摔了电话,几乎就想这么抱着老太太去医院。
外头雨不停,紫电闪烁,雷声轰隆。
临了,是受叫醒了他妈妈,三更半夜弄来了一辆车,送他们去了医院。
车是运货的面包车,旧了,咣当咣当地在雨夜里疾行。
攻抱着老太太,浑身紧绷着,脸色苍白。受在一旁无声无息地看着,前头受的妈妈还在催开车的,快点,快点。
男人踩了脚油门,不耐烦地说,快不了,再快就冲水里去了!
他是半夜被受的妈妈砸了门,从床上拖起来的。
雨下得太大了,路过那条河,河里又涨水,河水咆哮着,像能吃人的怪兽。
受轻轻地碰了碰攻的胳膊,攻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都没有说话。
38
急救室的灯亮着,长道冷冷清清。
受的妈妈和保姆已经去办手续了,受和攻等在急救室门口。他二人身上都是湿的,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没人在意。
偶尔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护士,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每开一次,攻就抬头看过去,嘴唇抿得紧紧的。
受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朝攻的方向挨近了几步,他小声地说:“你不要太担心,阿婆会没事的。”
攻转头看了受一会儿,说:“谢谢。”
他声音沙哑,语气生疏又客气,受局促地低下头,含糊道:“没什么好谢的,阿婆帮了我们这样多,她人这样好,肯定会没事的。”
半晌,攻才嗯了声。
二人又沉默了下来,心里沉甸甸的,都有些心不在焉。
受说:“去坐一下好不好?”
他指着一边的椅子,攻看着受湿漉漉的头发,点了点头。他们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地看一眼急救室的大门。
直到医生走了出来,说已经暂时没事,还需要静养观察的时候,几人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老太太转入了病房。
雨还在下着,攻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稳重,让他们暂时在医院休息一晚。
受却没有睡意,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和攻一起守夜。他赤着脚,将整个人都塞在椅子里,抱着腿,小小的,病房微弱的光影落在少年单薄的肩头,易碎的琉璃似的。
攻端着手中的热水,送到了受的面前。
受仰起头,轻轻说了声谢谢,才接了过去,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啜。
攻也坐在了一边,他本就话少,骨子里的克制内敛已经融入了血液里。攻想,他该问受的,他有话要问他。
可话在肺腑里翻腾着,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攻发现他远做不到表面的干脆。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他还没有问受愿不愿意,就已经擅自将受规划入他以后的生活。
攻从小就活得明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自顾自地想着,等他走的时候,让受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可他不愿意,甚至可能根本不喜欢他。
突然,攻听见受小声地说,“对不起。”
39
“对不起,”受说。
攻转头看着受,他将下巴搭在膝盖上,垂着头,露出细细的脖颈。
受说完,却没了后话,攻心里陡然就多了几分莫名的恼怒,为什么要突然道歉?可偏偏他就连道歉都不道明白。
攻忍不住直接问:“为什么道歉?”
受眼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攻神情平静,道:“如果是为了所谓的耍我玩儿而道歉,不用了。”
“是我自己喜欢的你,这是我的事。”
攻说到喜欢他的时候,受肩膀抖了抖,蜷得更紧了,低声说:“我没想……没想耍你。”
攻的目光落在受身上,说:“那是什么?”
受收紧了手指,如抓浮木紧紧捏着犹带余温的杯子,曾经轻易说出的喜欢两个字重逾千钧,梗在了喉咙口,他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了沉默。
攻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半晌,攻问:“你说的喜欢,当真是真的么?”
病房灯火昏暗,静得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过了很久,受才小声地说,“真的。”
攻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呢?”
受怔了怔,闭紧嘴唇,他两只手都神经质地攥紧杯子,指头几乎有了痛意。
攻说:“你回去休息吧。”
受不肯动,整个人都蜷在那张椅子上,他说:“我不会打扰你。”
“你不要赶我。”
他说得好可怜,攻叹了口气,说:“囡囡,你想怎么样?”
他走到受的面前,握住他的手指,将他掌心里攥得死紧的杯子抽了出来,稳稳地放在桌上。攻看着受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要什么?”
受愣愣地看着攻,对上他的目光又狼狈地错开。
攻说:“囡囡,你不能要别人喜欢你,又将自己藏着收着。”
“这不公平。”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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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不懂攻说的公平。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别人推着受往前走,他是妈妈摆在架子上的乖娃娃。他会吸引过路人的目光,让别人对他笑,这些看得见的喜欢成了填充他每一寸骨骼的血肉,是他生长的养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只要他不愿意,他可以打破玻璃橱窗,不被人喜欢也可以。
那些都不重要。
攻看着受懵懂茫然的样子,手指又在焦虑地抓自己的小腿,他叹了口气,捏住受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揉开,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老太太住院了。
攻在医院陪他,受听见他打电话,电话那边是他的父亲,在说老太太转院的事。
镇上医疗条件有限,他们想让老太太回去治疗。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头发白得更多了,眉宇之间仍然慈祥和蔼,她叹气,说她都一把老骨头了,不要这样折腾。
攻却很坚决。
老太太嘴里说着不赞同的话,眼里的笑都要溢满了。她很感激受的妈妈。
受的妈妈削了个苹果,抖落长长的果皮,浑不在意地笑,说:“您跟我讲谢,就是在折我的寿。”
“这么多年蒙您照顾,”她轻轻地吐出口气,这些年她虽然念着老太太的恩,却很少去她家,怕脏了老太太家的门。受的妈妈很认真地说,“是我该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