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给我打了电话。手机一刻不停地在响,我盯着屏幕看了许久,然后将它关机。别想有人来干涉我,别来了,真的。
我的心没法翻搅。我看到那头站着恶魔,对我骄傲地大笑。
“小耶稣!小耶稣!是我把你推高的!”*
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境般的出现*。它们飘起来,然后绕在我的耳边,用剪刀咔嚓咔嚓地剪断思维的提线。
恍惚之间我以为一切皆是梦境,那太真,真的我已经分辨不清。总之我迷迷糊糊地回了工作室,之后发生了什麽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警察让我回去,我只剩例行公务一般地给了所有人电话,包括她的父亲。那老酒鬼意识模糊,直到我厉声回答‘你女儿死了!’他才缄默一般地哼起来,实际上他依旧沉迷于酒精之中神志不清。这令我倍感痛苦。艾丽莎从瑞士赶回来,她拖着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门口,她的脸被冻得发红,甚至没有裹上围巾;然后她盯着我,我只是看着她,接着她对我说道。
“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而她咬住了嘴唇,失手丢下行李箱,蹲下身登时放声大哭。我站在门口无声地注视着她,接着我说道,“外面很冷,进来吧。”
艾丽莎满脸泪痕地望着我,她的脸上粘着几丝金色的头发。我伸手将她拉起来,而她依旧啜泣着,浑身颤抖,手凉的可怕。我替她拉起箱子,然后锁上门,她伏在我怀里流泪,哭声呜咽得宛如夜间失去幼雏的莺。
我觉得我冷静地可怕。我的意识似乎脱离了整个躯壳,所以我具体在做的事情几乎是凭借本能了。我的思维不受肢体控制,我只是麻木不仁地说着话安慰艾丽莎,去应付各种媒体的采访,以及他们捕风捉影地评论。他们似乎认定伊莎是我的爱人了——而我没什么力气去反驳。这个圣诞节给我太大太大的惊喜,而我着实感谢上帝。我想我是显得过于镇定了,因为后来阿尔又给了我一个电话,他在那里欲言又止地提起伊莎的葬礼,他告诉我他马上会来伦敦,我只是站在窗前轻声回答,“自便。”
我是一个躯壳了。我的世界被狠狠撬开,所以我逃走了,但我不知道逃到哪里。这两天我几乎没睡,从头至尾都在操劳她的葬礼,并且发狠赶走一切苍蝇般的记者。26号那天她下葬,在伦敦的郊外,人很少,她父亲,我,阿尔和艾丽莎。我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在她的钱包里发现一张有些年代的照片,那上面的伊莎笑得非常漂亮,带着一种少女的淳朴,她搂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一头白发,同样咧着嘴笑。我在背面看到签名,估计是那个男人的字,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和伊丽莎白·海德微莉,而拍摄时间是伊莎十六岁离家的夏天。
我将照片递给艾丽莎。艾丽莎沉默着将照片以及伊莎的随身物品拢起来放在一个盒子里,我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把手上的戒指同样放了进去。伊莎脖子里的那枚已经被我擦干净,这过程中阿尔弗雷德一直是一言不发。
“你真的没事吗?”他皱着眉头问我,我摆摆手,喉咙干涩地发不出一个音节。他看着我,我回过头去,接着说道,“……放心……我很好。”
其实我糟透了。我们几人在她的墓前哀悼,接着我匆匆离去。伊莎的父亲个子不高,弓着背,鼻子冻得红红的,嘴里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什麽,而他始终看着碑上伊莎的名字,那神情异常的漠然麻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弄清了这个事实,总之,一切都这样了。
“亚瑟,”阿尔匆匆地追过来,“我觉得你需要休息一下……知道吗?你需要休息。”
“不需要你担心,”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我真的——很好。”
“我想你得消停一会儿。”他拦住我的去路,“亚瑟,你的模样看起来吓人极了。”
这令我不禁笑起来。我抬眼望着他,他倒是真切严肃地望着我,这模样却让我觉得嘲讽无比。于是我扬起眉,露出一抹冷笑来。
“你还记得你说过什麽吗?”
“What?”他诧异地看着我,我凑近他脸边,勾起唇角笑道,“G·E·K。”
他在瞬间便愣住了,而我捕捉到他眼里的惊愕,这令我分外愉快。我有种狠狠教训了他的爽快感,于是我大踏步地离开了,而阿尔弗雷德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站在路口,任由他被我甩得越来越远。寒风吹得我整个人瑟瑟发抖,单薄的黑色风衣被风掀得乱飞。我注意到天,阴沉沉的即将下雨,于是我快步地走了,没有花费精力去拦车。我只觉得周围真是安静,静得随时随地都会陷入窒息。风似是狂野地叫嚣着,有无数魂魄攀在高处飘摇震荡*,我听见他们附在那儿朝我喊,嗨,快来呀!快来呀!
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伦敦的街道看起来狭窄极了,我不知走了多久,但我最终停下脚步的地方并不是我的工作室,而是我的家。没错,那是我在工作前一直呆着的家,窗帘拉开,门口的花园依旧打理地非常细心。我在门口站了许久,还是决心朝里走去。
接着我敲了敲门。门开了,我的父亲站在我的面前,手里还拿着报纸。我颇感尴尬地咳了一声,我甚至一瞬间没法认出他来,他看起来竟是那样苍老,他看到我也显然非常吃惊,但不一会儿后,他对我说道,“终于回来了吗?”
我浑身一颤,我朝前踏了一步,而他只是如同平常一般地走进门去,我快步跟上,然后锁上门。我觉得一切都没有变过,这里的地毯,墙纸,窗户,还有桌角的那个缺口都和记忆中的没有区别。我伸手贴在墙壁上,父亲那刻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看起来糟透了,难道已经变得不注意仪表了吗?”
这番看似严厉的话却是最温暖的。我在顷刻间便放松下来,而数日来我佯装的坚硬外壳彻底碎了。我的大脑被一阵又一阵的波涛吞没,这该被称作为疲倦。准确地描述而言,那是被封存许久的尸体忽然接触到了新鲜空气。杨·史云梅耶镜头中的肉块纠缠在一起,它们和粘土一起攀上我的皮肤,接着钻进口腔填充大脑。我失去安宁,而要想找回安宁,永远不能。*
我发烧了。我觉得我整个人陷入了这该死的病症,我可能没法痊愈了……我一定不会痊愈了。一种可怕的平静令我的心漂浮不定,我又能指望什麽呢?夏娃重新变成一根肋骨?*这是不可能的。有一刹那,或许不只是一刹那,我也许跟现实生活失去了联系,反正我现在昏昏沉沉的,什麽都辨别不清。
我最后的死因不会是尼古丁中毒,或者是肺癌,或者是其他病症,我会死于一个奇特的病。那足以在我浑身刻下滑稽的符号,然后有人绕着我的棺材转圈,如同那些东方习俗一样嚎啕大哭,接着他们抛起白色的花瓣,哀恸道——
“注定到头就该死!”
第10章
或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我开始反复做梦,梦到一些火柴人,男女不辨,黑漆漆的如同第四频道放出的成人动画*,它们无一例外地拥有尖锐的牙齿,动作僵硬但是迅速,一个个排着队跪伏在一个奇怪的上帝面前。那或许是魔鬼,总之我辨别不清,这足够让我内心感到不安了,我睡不踏实,时不时梦见在梦里失足掉落,从极高极高的地方,下面有人张着手臂,但我落下的时候却看到周围都是这些魔鬼般的小家伙,举着刀子模糊不清地喊,Is he alive?
我还活着!——!我几乎是立刻惊醒了,心脏剧烈地跳动,而一身的冷汗让我浑身不适。我翻身下床,手依然是颤抖的,于是我伸手去开门,父亲似乎是上班去了,家里静悄悄的,和童年并无区别。我蹬着拖鞋在房子里缓慢地走起来,经过书房的时候我看到那一柜子的书,从阿尔费特·贝尔维*到梅尔西奥·莱希特*,莎士比亚到拜伦,不少书还配着我用铅笔做的标注。我随手抽出一本,在边缘看到细细的标记,那竟是我小时候和父亲赌气做的摩斯码,我偷偷地骂他老古板,现在看来竟是那么有回忆的东西。喔……这是我在哈罗时的相片,原来父亲一直有珍藏着吗?
我坐在椅子上,开始翻起了以前的速写本,里面的线条非常稚嫩,但我隐隐地感到我想流泪。厚厚的好几本,我再次翻阅的时候竟觉得绝望,看看这些,俯视角的大叔,亲吻的男女……现在我竟是画不出来了。死亡扼住了我的喉咙,我近距离地感受得到他的呼吸,冰冷的,我的身子剧烈战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