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颁奖礼结束,我第二次拿到了最佳设计师,这一切归功于“收集人骨”。它受欢迎的程度令我惊讶,同时我也不知该用什麽态度去准确面对这些盲目追从的青少年。他们的追逐把我的设计捧到了一个夸张的高度,而这逼迫我的思绪越来越冷漠。杂志采访的时候,他们都提问道,您对艺术有着怎样的看法?
我只是回答,Like a fever.
这一切就如同一场梦。光鲜亮丽的公园,但柱子在腐朽,门枢吱嘎作响。腐朽的滑梯就要劈里啪啦地烧尽*,卷曲的草坪翻出肮脏的泥土,那地下掩藏着尸体。我坐在那里翻著书,手边有还没喝完的红茶,我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哈罗公学时期的同学,他们穿着制服在那儿踢球,父亲在背后沉默不语。我感到浑身又一次痛起来,毫无征兆的,疼痛从心脏开始蔓延,而我低下头,那儿有血在潺潺流出。我的手化作了骨骸,而伊莎从那头跑过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大声地问我疼么?回过脸,父亲看着我,无声地叹气。
我摇摇头回答Everything is OK.事实上我预感到了光,我看见了我渴慕的门槛,它非常非常的近,那里有人影。我垂下头却看到自己的双腿已经腐烂,和整片土地连接在一起。
我无法承受。所以我埋入泥土。
十二月的氛围轻松愉快,今年的圣诞节比往年的更冷,伦敦的雪花撕扯起来,从窗户那儿望出去模模糊糊的。收音机里开始巡回播放圣诞的曲子,新闻也报导起了各种打折期的新闻。我想着是不是圣诞节需要回家一次,事实上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去见过父亲,仅仅只是电话联系罢了。他对我说,从杂志和新闻就可以了解我的近况,不回家也没关系。我对家仅剩的眷恋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对我的教导,和他始终缠绕在我耳边甩脱不去的声音。
我和伊莎提出了这个念头,她很高兴地支持我,说这个主意棒极了。事实上艾丽莎也非常高兴,她早在三天前赶回瑞士和她的兄长一起过节了,这意味着只剩伊莎一人。我有点不忍,便对她说道,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也没什麽关系。她笑着对我说,你父亲会不会以为我是你的女朋友?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如果伊莎真是我的女友反而会异常怪异。她始终是我的知己,我的朋友,尽管外界有传闻说我们俩是恋爱关系,否认也没什么作用,但我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
“这时候就觉得,有个家真好。”她站在落地窗前说道,“最好有孩子,我可以替他准备礼物,然后一起围在圣诞树边装饰……真可惜,我这辈子没见过像样的圣诞树呢。”
“我小时候……父亲会给我很多奇怪的东西。”我抬起手描绘了一下,“比如说从中国带来的竹制笔筒,还有柴可夫斯基的古典乐……很多。”
她扬起眉,“柴可夫斯基,你的父亲可真是一个文化人。”
我知道她的父亲脾气暴躁,而且酗酒,家境可谓是糟透了。伊莎离家之前母亲就病死,而她的酒鬼父亲百般阻挠自己的女儿抛弃自己。我知道伊莎每年圣诞前都会抽一天回东区,不进家门,只是呆在外面注视着自己的父亲,然后默默离开。我曾经一次在东区偶遇过这场景,但我选择了沉默。她真的坚强极了。
“他其实更喜欢莫扎特,”我说道,“他最热衷地就是翻我的音乐课本,然后告诉我说他曾经去过的皇家演奏会。”
她垂下眼看着我,接着她朝我走过来,坐在对面,轻声地说道,“我可真好奇极了,亚瑟,你为何会成现在的模样呢?”
我自己也非常好奇啊。我在心底回答她。我没有不幸的童年,我不缺乏物资,不必担心未来的生活,我没有孱弱的身体,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而我偏偏走进了一个怪异的圈子。我清醒的时候常常会反问自己,亚瑟,你怎么了?
天知道我到底怎么了。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好像注定会发生似的。这是个多么有趣的故事,或许上帝按错了灵魂,尽管我与世界连接,与自己连接,像出生受到挤压一样伸展*,但这一切没法控制我逐渐的飘离。
“好啦。”她见我不回答,便又站起身,然后走进了房间。我够过茶几上的烟问道,“你今晚要出去吗?”
“嗯对,十二点之前我会回来陪你过24日。”她朝我望了一眼,接着露出笑容,“千万别喝酒!我可不想替你收拾房间。”
这让我哑然失笑。伊莎裹上围巾,背上挎包悄然走出了门。而此时是晚上八点,我想我得做些事打发时间才行。于是我开了电视,那里正在放Mariah Carey的圣诞歌,而这种氛围就这样轻易地散进了房间。我搭起腿,喝着凉掉的红茶,一边上着推特一边消磨时间,偶尔我会看到娜塔莉亚的照片和我的设计放在一起,底下有着许多评论。我时常会去看他们写的稀奇古怪的说辞,其中不乏幽默,而这令我愉快。我的大脑好像在这瞬间抛弃掉了什麽,有很多东西都在这短暂的数小时内悄悄退隐。阿尔弗雷德一直在MSN上和我聊天,虽然我答得非常失礼,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没有提在米兰的糟糕经历,也没有提我对他比出的口型,好像那是一次失误。我们只是如同一般的朋友似的聊着天,然后等着圣诞的来临。
“我忘记和你们那儿有时差了,你们那里快凌晨了吧?”阿尔弗雷德打字速度飞快,“有圣诞大餐吗?”
我撇撇嘴,回答他,“只有冷掉的红茶和快餐三明治,你要尝尝么?”
“哈——那就不啦!至少也得是热狗才行。”他似乎是顿了顿,不过很快下一行字又跳了出来,“提前祝你圣诞快乐。亚瑟。”
经他一提醒,我才注意到右下角显示时间已经超过十二点,这一切才变得令人有些不安。我盯着时刻表,零点零二分,伊莎快回来了才对。
但我非常的不安,于是我把阿尔晾在了一边,而他一直不停地给我发送消息,这使我非常恼怒。零点十五分。零点三十分。紧接着一点……上帝,这真是让人慌乱。我给伊莎发短信,她没有回,于是我打电话,令人吃惊的是她的电话竟是无法接通。
我无法想象结果会是什么,我不敢去想象这个可能性,我诅咒自己的预感,并且在心底念叨冷静些。但是这阻止不了我出门的决心。于是我收起手机,穿上鞋子,而MSN继续闪烁。
‘你到底怎么啦?’阿尔在那头又敲上一行字来,我厌烦地回答‘我出门了’,然后扣下计算机,抓起大衣就朝外走。我的心跳得很快,就好像随时会冲破胸膛似的,而这种隐隐的愤怒中带着悲凉。我拦了出租车,指示它朝东区驶去,而这一路上的压抑和不安就要把我弄垮了。我在心底嚷着,最好伊莎立刻给我个电话,告诉我白跑一趟,那才叫谢天谢地!
然而一切不如我所愿。即便我一路祈祷念叨,我终究还是到了东区,红砖巷附近聚了不少人,还有警车在闪光。哪儿都有冷风,哪儿都有寒气在朝我这儿钻过来,我下了车,给司机一叠纸币接着朝那里走去。我深呼吸着告诉自己只是想多了,但无法控制我的脚有些发软。于是我直接朝警察包围的地带走过去,那儿盖着块白布,一辆歪斜的红色轿车,我的视线沿着边缘向后移,我看到那是一个女人,她死了,她的拎包甩在不远处的墙边。我握紧了拳头,接着想要朝里走得更近,一个警察拦住我,说道,“你是什麽人?”
“或许是……我的朋友……”我含糊不清地回答道,警察看了我一眼,接着示意我走上前,而他让我辨认尸体的那瞬间我只感到了五雷轰顶。天呐——天呐!我的手臂颤抖起来,唇色想必是惨白惨白的,警察注视着我,然后一把将我拉起来。
“根据死者拎包的证件……”他絮絮叨叨地向我确认着什麽,而我只能听见分割开的字节在朝外飞。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整个世界都慢了节奏。所有人的脚像慢条斯理的圆规,那两条腿向右边转了过去,向北,东北,东,东南,南,西南转了过去,停住,接着杂乱无章,但依旧是缓慢地向左边转了回去。西南,南,东南,东……*
而我的世界合著它一起旋转。痛苦是一种迷人的恐怖,而我却感受不到,我退在一边,靠在墙壁上,觉得浑身冷得厉害,我控制不了自己的颤抖,我慌张极了,就像有人把我头顶的一方天空给掀开了朝里倒上灼烫的岩浆,而这令我痛苦地嚎叫,但是声音掐断在喉咙里。我像一只鸟被直接折断了翅膀,我飞不起来,我只能呜咽,而事实上我流不出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