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要操心的事够多了,不必再让他为无稽之言所恼。
女子抬起头来。透过幂离的薄纱,他看到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很美的女子。和他母亲一样,有温柔淡雅的眉眼。
汉人女子的脸。
他本以为那女子还会说什么,但她只是对自己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
谶纬可是重罪。按他的职责,本该将这女子抓起来投入大牢,但他只是让她走了。这都城里多得是心怀鬼胎的人,那些人尚不能兴风作浪,何况是个寻常女子。
不过,若说一点都不在意,那就是说谎了。
石氏将灭……么。
似乎并不是不可能。只要这北方的汉人和胡人一日不能相互接纳,就总有可能。
他这么想,朋友似乎也是这么想。石泓本迟迟下不了决心调和朝中胡汉大臣之间的矛盾,在打下秦地之后却一改之前的犹豫之态,立刻着手了。
毕竟符氏便是任凭自己和汉人的对立愈演愈烈、最后变得不可收拾之时,才被朝中鲜卑人钻了空子。
他们也是钻了这空子,或者说,天命此时站在他们一边,他们顺应了天命。
但那天命要离他们而去了吗?那女子凭什么作出将亡的断言?
她看起来胸有成竹,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该放她走的,至少应该问一问她那样肯定的理由。
但是已经晚了。邺城这么大,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何况兴师动众起来,反而显得可疑,何必去招多余的麻烦。
他们的麻烦已经不少了。
据说长安的内乱由“招魂”而起。这流言在赵地也早已出现,只不过没有发生任何能够验证那流言的事,所以只是流言而已。但这流言如同活物,在他们攻占雍州入主长安,然后又返回邺城之后,这流言似乎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们回来了。
有人死了,但与符氏不同的是,那些人并非死于疯病,而是死于严重的外伤。
——被剖开身体夺走了。
——什么被夺走了?
——魂魄啊,魂魄被夺走了。
有些人说,晚上在家中看到黑气侵入,早晨醒来家人身上就留下可怕的伤口,另一些说看到了妖物,举着爪子闯入门扉,大啃大嚼一通之后扬长而去,剩下没了魂魄的受害者挣扎不止。
还有更夸张的传言,但所有的传言都各不相同。
怪就怪在这里。
和符戎不同,朋友一直无暇理会这流言。说服同族的王爷们不要明里暗里对皇帝任用汉人、施以汉人的经世致用之道加以阻碍,就够令人焦头烂额了。
——我们既然从关外入主中原,应对之道自然要随之变化。汉人能一直占据这里让我们难以进入,难道不证明了他们的为政之道必定有可取之处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当年他们跟着匈奴人夺了汉人的地盘,本以为被遗弃的小皇帝死了便能高枕无忧,谁知逃到南方去的汉人立刻就拥立了一个新的,被困在北方的汉人们没有一刻不期待着南方朝廷的返回。
他也是汉人。他遇上了这乱世,他也要活命。
他还是个少年时,父亲带着他们一家投奔了在匈奴人手下领兵的羯人。
是奔着荣华么?
也许吧。
他被夹在中间,汉人瞧不起他,胡人也瞧不起他。
家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人。
没了归处。
想要做些什么。
那招魂之人找上的都是杀过汉人的人。只是这个理由而已。施法之人并不区分加害者是汉是胡,出生南方还是北方,只依照自己的标准和逻辑行动,别人辩解不得。
他也是杀过的。那流言若是真的,招魂之人有朝一日也会找上他吧。
在那之前做些什么。
那女子是这个意思吗?
昨夜已经来了刺客。出身羯人的王宫大族们怀疑皇帝决心用汉人大臣取代他们的位置,是他从旁煽风点火的缘故。刺客就是这些人派来的吧。
不是多么高明的刺客,被他抓住的时候连准备好的毒药都吞不下去。
——不过是忘了本姓的狗罢了。
那刺客竟这样说他,只为求快死。
于是他成全那刺客。
又是这样。
讨厌死了。
谁都这么说他,谁都不当他是自己人。他没有同伴,可也无法到别的地方去。
做些什么。
为了谁?
汉人不会感激他,羯人更不会感激他。
到底为了谁呢?
朋友派人来找他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他只看得到来人眼里反射的日光,却看不清来人的脸。
“陛下请您一见。”
他等了很久了。
冉闵朝墙壁捶了一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跟着来人沿台阶慢慢下来到台下。下面比台上还要暗一些,四周照明的火把上火焰温和跳动。
总觉得是假象。火不该是这样的,熊熊燃烧才是火的本性。
听说一个认罪长安女子被烧死了,结果当夜更多的人发了疯,所以才引起那场为他们制造了机会的叛乱。
既然如此,那女子就是无辜的吧。
符戎也许想借那一场闹剧显示自己已斩草除根,好彻底终结流言,然而符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么大张旗鼓地行刑只会适得其反,而且犯人还是个女子,而且还死得那样惨。
悄悄处理掉不就行了。
那女子要真是是祸害,悄悄处理掉,没了源头,流言自然就会消失。
又让自己的弟弟当着面看着那女子被烧死。据说是符绪养的歌妓来着?
除了泄愤,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意义。
有点蹊跷。
符戎过去并不是这么愚蠢的人。那场对符戎而言致命的火刑好像一场事先安排好的戏码,只为点燃长安那一夜的□□。
莫名有种被人玩弄在掌心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被人操纵着。
也许他们也被操纵了。
被谁?
被那招魂之人吗?
不。不可能。
能操纵人的只有天命。符戎只是命中注定要失败,所以才犯下一连串的愚蠢。
是这样吧。
就像天命此刻似乎要离他们而去。
去年冀州和徐州遭了旱灾,之后接着发生饥荒,百姓道这天灾、连同那招魂带来的人祸,都是皇帝失德、官府无能所致,是老天对他们的惩戒。
有口难辩。
到了今年春天,旱灾也不像是要好转的样子,城外粮食无水浇灌一地荒芜,城内也无往年繁花似锦的景象了。
偏偏这时候,朝廷里四分五裂,身居高位的大臣们谁都没心思顾及民间灾祸,只有皇帝一个人惦念着百姓疾苦,但他的圣旨若无人遵循,也不过是空话。
冉闵摇摇头。爬上大殿前的台阶,在门口停下。
里面来人领他进去。朋友站在内院打开的门前,望着庭院中的一株开得正好的奇异花朵。借着屋内昏暗的灯光,他看到那花朵极大,在院子里无精打采的其他花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
院里吹过一阵风,花香顺着风进入屋内。
令人晕眩。
冉闵打了个寒战。
那花本很美,却令人感到……可怕。
“来了啊。”
石泓对他道,招招手让他过去。
“除了这株,其他花都没开呢。我问这是什么花,竟然没人知道。”
冉闵走近了打量那花儿,又是一阵花香传来,他再次感到头晕,连忙退后几步。
“花花草草什么的,我也不懂。”
他道。
年轻的皇帝笑了。
“我们都不懂呢。
“不止这个,不懂的事太多了。原来治国这么不容易,我只是想要国家安定而已,却连这一点也办不到。
“先帝戎马一生打下的江山,也许到我这里就保不住了。”
对着冉闵苦笑的青年一脸疲倦。
“叔叔仍然反对。那些跟着叔叔的王爷们都怕得很,自然不敢说话。
“你今天看到了吧?”
冉闵点点头。那样大摇大摆,想不看到都难。
“我都不知道这宫中的皇帝到底是谁了。”
“当然是陛下。”
石泓仍是苦笑。
今日是三月上巳日,按照汉人的习俗,今日该是春禊。皇帝的叔叔带着大队人马招摇过市,车马在岸上竞走,船只在河里争渡,又是饮酒作诗,又是骑射狩猎,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