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们二人来说不是。
他们身处平凡之外,亲历人间炼狱。死只有一瞬间,片刻恐惧之后再无一物。看到的人、活下来的人满怀惊惧,未至此生尽头便无法解脱。酒是唯一的药,清醒之时必须面对的苦楚,神魂颠倒间可以抛之脑后;醒过来更疼,于是需要更多的酒,循环往复,醉生梦死。这不是他本意。他知道自己还有念想,不甘,有仇恨未了结,还舍不得这一世性命。但他桓远,腿瘸了,家财尽失,部将战死,他有心无力。
“七郎,你说,觋罗还活着吗?”他问他的朋友。他一直自责,那个女子为胡人掳走,若是受□□,死了或许还好些。但他又希望她活,活着也许还能再见。
陶七没有作声。桓远短促地笑了一声,站直身体,拾起落在地上的酒杯放回桌上。
“我见过她。”他干巴巴地道。“七郎,我看着她跟着符戎去了长安,像奴隶一样,手被捆着,”他仍站得笔直,手握成拳,懊恼写在脸上,“我救不了她。”他想起那女子的神情,她与他对视之时平静得近乎空洞,似乎没有认出他。
“我失约了。
桓远总结道。
“你也是一样。
“七郎,我们对不起她。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陶七喉头发干。桓远说得没错,他们约好了的,但他们谁都没办到,无论什么理由都只是借口。他和桓远不一样,他甚至并非为大义而抛下觋罗,而是为了他自己。
此刻他仍是为了他自己。
多么自私啊。
朋友几乎是怨恨地望着他,他无法承受那目光。
“我跟着祖叔叔去了豫州。”
桓远的神情因惊讶裂开一道口子。
“你……也打仗去了?”
“和桓兄一样。”
“不一样。我们输了。”
“一样的。我们没赢,被拖住了。”
“后来呢?”
“我受伤了,伤得很重,被送回来了。师父出了事,让我们走。我们碰上了从建康回去的秦军,我和觋罗走散了。”
那些苦痛和惶惑一旦化作语言,便单薄乏味得像一杯泡过太多次的茶,让人失去举杯一饮的欲望。
放到一边再不提起才好。
桓远只是道:“你找过她了吗?”
“找过了。我去了长安。”
“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秦灭了国。”
“你要去赵,和这有关么?”
“桓兄,通常这些问题该先问,然后才答应和我一起去。”
桓远笑了。
“你难得找我帮忙,所以不问也罢了。”
“桓兄……怎么到这里来的?”
桓远又转过身去,望着楼下。
太像了。但他的朋友是个更有决断的人。
“你大概也知道了。我爹打了败仗,然后我败了,好不容易回来,不受人待见,家也没了。
“母亲再嫁了。其实这样也好些,不用跟着我受苦。
“还是你们谢先生撇得最清,在长安的时候就不再和谢氏本家来往,那些年都说他无情,现在才知道,谢先生是替他们留后路。
“怎么活?你都知道了不是?不然也找不到这儿来。
“说是什么都没了,却还剩一副好皮囊,这些姑娘记得我、瞧得起我,把我拾了回来,供我衣食不愁,我给她们写几句诗,逗她们开心。
“既然老天还让我活着,那就好好活吧。
“你看,还能再见到你不是?”
桓远说着长叹一口气。
“本来要赢了的。本来就要收复长安了。七郎,我不甘心啊。
“我有时候想,根本不是汉人懦弱,而是当权者腐朽。既然非要高高再上才定夺得了天下,那么那皇位夺了它又如何。等我坐上那个位置,就算是鱼死网破,我也必定拼个两败俱伤才不枉。”
陶七微微有些吃惊。桓远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笑了。
“只是说笑罢了。”
然后又懒洋洋地倚着栏杆。
“真热闹。今日是什么节日么?”
陶七也走过去,和桓远并排站在一起。
“桓兄,今天是上巳节。”
“是么。这些人,”桓远侧过身对陶七道,“也像我们那时候,白天还不尽兴,晚上也要凑热闹呢。七郎,你记得清谈那一年么,那时候在鹤鸣溪玩儿得全身都湿了,到了我家,我们俩挨了我娘好一顿训呢。”
“当然记得。”
“真是冤死了,明明是觋罗——”
桓远说到一半,突然又丧了兴致似的住了口。
总是绕不过去。这是三个人的记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楼下兴高采烈的人群,他们也曾走在那人群中。半晌,桓远又开口:
“喂,七郎。”
“怎么?”
“那天觋罗送了你一大朵芍药,你也记得么?”
“……怎么忘得了。”
桓远又笑了。
“是吗。那时候水边花都被采得差不多了,我陪着她找了好半天才找到,结果一回头你就没影了。
“你不知道她有多着急,拔腿就跑,我在后面追都追不上,人又多得很,看着她被人撞来撞去的,等人道歉的功夫都没有,一个劲儿地在人群中乱蹿,我只能干着急。好不容易追上了,才看到你愣头愣脑地站在前面。”
陶七回忆着。是这样么?可他记得的却是,他弄丢了觋罗,急得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四处去找她,听到人叫他的时候,一回头就看到她在面前了。
“虽然我早知道你迟钝,但人家送花给你,你居然那么果断就说不要。七郎啊,我说,你真的知道上巳节要做什么吗?”
朋友突然恢复了少年时婆婆妈妈地语气,陶七不禁也笑了。熟悉的人没变,原来这样令人欢喜。
“不是祓除和修禊吗?”
“当然也是,不过不止这些。你以为那么多姑娘公子为什么都在水边?那都是想在里头找到心上人呢。”
陶七从未想过这个。
桓远以一种无药可救的表情看着他。
“那朵芍药是——”
“现在明白了?你怎么不好好想想,要是随随便便什么东西,怎么会只有你的份,没我的份呢?
“七郎,那是她的心意啊,可你居然说你不要?”
陶七后悔莫及。
“就算不愿接受,通常也不会那么直接吧,我那时真想马上揍你一顿。不过转念一想,看你那样子,觋罗估计也知道你其实不明白吧。
“我在旁边看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想告诉你,但你就像是一截枯掉的木头,一点不通人情。”
陶七忍不住打断,“桓兄,你说得太过了,我也不至于是截枯木吧。”
桓远咧嘴一笑,给了他一拳。陶七觉得自己差点被从露台上推到楼下去,心里暗暗感叹桓远还是这么不知轻重。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么?”
“桓兄难道——?”
“我只当她是妹妹。”
陶七又转过头望着楼下。
“我那时候也是的,所以不明白。现在虽然明白了,看起来已经晚了呢。”
感到极度的落寞。
已经晚了。已经留不住她。
可桓远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
“七郎,莫非觋罗已经——”
“还活着。”
不算是活着,也不算是死了。对她来说是一样的。
“是么。七郎,那就去找她吧。
“我答应过她,要陪她看完这些姑娘们春禊的歌舞。”
朋友道。
陶七点点头。
去找她吧。
再一次。
第 29 章
29
冉闵站在铜雀台上,望着台下河水流过,考虑着今日街头的算命先生对他说的话。
——石氏将亡。
那人低头走到他的马前停住,他以为是个男人,但从幂离下传来的,是女子温和悦耳的声音。
——大人不想做些什么吗?
女子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道。他的部下们恭敬地跟在身后,极为耐心地等待着,无人上前窥听。
冉闵没有回答。
这是谋反之事,即使说出的是拒绝的话,也难保不会落人把柄。路旁的行人看似漠不关心,但在他离开后,他们会津津乐道传入耳中的只言片语,然后这只言片语在被任意解构、添附之后会成为有头有尾的故事,从市井传入宫中,传到朋友的耳里。
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