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不难受。
明明头很疼。
师父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祖兄,你小声一点。
——谢玄,这小子病成这样还要跟我们客气。
——说明是个知礼的孩子。七郎,不要逞强,哪里不舒服就说,不要自己忍着。
——先生,我不难受,就是想睡觉。
——想睡觉就睡吧,等又该喝药了我们再叫你。
扶着自己的少年把自己的头放回了枕上,向捡来的妹妹伸出手。
——七郎要休息,我们走吧,到外面玩儿。
妹妹,觋罗,拉着少年的手站了起来。
等等。等等。别走。
陶七挣扎着要起来。
——七郎,没事的,桓远和觋罗就在院子里。
那少年叫桓远么?
——小朋友,放心睡吧,你妹妹丢不了。
那就好。
——先生——
——睡吧。
好想睡觉。
不行。不能睡。睡了就醒不来了。
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什么?你想和我去豫州?可以当然是可以,但谢玄知道吗?你妹妹知道吗?
——不知道?你没和他们说?七郎,打仗不是闹着玩儿的,说死就死了,就算是为了将来不后悔,你也该和他们说一声。
——怕谢玄和觋罗不答应?七郎,你师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不好好问他,就算是辜负他了。还有你妹妹,好歹提前告诉她,道个别。
他对觋罗说别任性,但他才是任性的那一个。人即使知道他人在乎自己,也会为了自己的理由、不顾他人的感受舍弃自身。
——她认为“自我“重要,因此会轻易舍弃”自我“。
似乎哪里不一样。
师父说的是“舍弃自我”,师父没有说“死”。
好像明白了。
可是“舍弃自我”不就是死吗?难道师父说的不是“死”,是别的东西?
突然又不明白了。
“七郎?”女子焦急的声音。有人扑到了陶七身边,随之而来的还有奇异的、熟悉的香气。
“七郎怎么了?”
“小姐,七郎受了伤,祖将军让人送他回来休养。”
“姐姐,他伤得重不重?”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好温暖。
“七郎的手好凉。姐姐,你能守着七郎吗?我去城里找大夫。”
握住自己的手松开了。别走。
觋罗,别丢下我。
“还得去告诉师父。姐姐,我们平常把银子放在哪儿?我去准备些好请守门的狱卒放我进去。姐姐,你一定守着七郎,我很快就回来。”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远。
“小姐!等等——”
走掉了。
又有人在身旁坐下来。
“七郎啊,你要是也出了事,小姐可怎么办?”
丫鬟姐姐的声音。
“先是先生,现在又是你。”
师父?师父怎么了?
头好疼。是梦?
“桓将军家的公子也不在,出了这么多大事,就剩小姐一个人。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办才好?”
出了什么事?
这里是哪里?
“……两次,给伤口换药,记得别沾水。马上夏至了,也别让他受暑热,不然虚弱了身子,反倒变得严重些。
“办法?小姐,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说实话,伤成这样还带着人走,送回来的是尸体才说得通,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小姐你也别期望太高,省得到时侯难受得紧。不过话虽这么说,如果公子能熬过这夏天,再要死也不容易了。”
有人一下一下地抚着自己的额头。
好温柔。
“七郎一直不醒呢。
“师父病得更厉害了。虽然送进去的药每日都喝了,总不见好。现在七郎也不好了,我们家有两个药罐子了呢。
“七郎,师父被抓到牢里了,可师父除了写信恳请南方的大族支持你们在北方作战,什么也没做。
“七郎,桓将军战死了。桓娘娘在家里哭成了泪人儿,劝也劝不住,桓娘娘的本家却劝她再嫁了。师父说这也是为了桓娘娘好。阿远接替了祖叔叔的位置,朝廷不让他回来为桓将军守丧。
“七郎,听说你们打了胜仗,把匈奴人赶到豫州北边去了。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站在军前与敌军对峙的时候,便没有余力顾及其他了。
“七郎听不到我说话呢。
不,听得到,觋罗,听得到。可我被困住了,我出不去。
“七郎过去也是这样,总是不听我说的话呢。不对,七郎听了,可是七郎不懂。七郎总觉得我还是小孩子。
没听懂吗?
“七郎都没和我道别。我应该追出去的。我应该像别的女孩儿一样,就算撒娇耍泼也应该让七郎留下来的。
“可是七郎叫我别任性,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做不了了。
“师父说不会回来了。七郎呢?七郎还回来吗?
“我哥哥丢下我走了。哥哥走的时候对我说对不起,给我磕了头。七郎,你也要丢下我吗?哥哥要丢下我吗?
“哥哥说爹娘都被匈奴人杀死了,他带着我逃跑了,可路上没有饭吃,我们也快饿死了,哥哥说我还小,说不定会有好心人捡我回去。七郎把我捡了回来。
“我在路上看到哥哥了。哥哥在路边躺着一动不动。
“哥哥死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本来忘了呢,可现在又想起来了。是七郎让我想起来的。
“因为有了七郎,有了哥哥,所以我忘了我的哥哥。
“七郎,原来我没有归处了。
“原来死亡让人如此痛苦。
“哥哥不会痛苦,哥哥到了别的地方去了。活着的人才痛苦。”
她明白了吗?
不对。哪里不对。
她不明白。她还是不明白。
不只是死亡。师父不是在说死亡。师父说的是“有”和“无”,说的是“自我”和“万物”。
对他来说有与无的区别就是生与死的区别,生与死的区别就是“自我”与“万物”的区别。对觋罗来说不是。
是他理解错了。
这就是他和觋罗的区别。他说服不了她。
头好疼。
“七郎,祖叔叔和北方的匈奴人讲和了。阿远还在和氐族人的秦军作战。我们得继续留在南方了,但是师父说,我们迟早要回到北方去,那里才是我们的故地。”
师父对他也说过一样的话。
好想醒来。想对她说,觋罗,我迟早会带你回北方去,回到我们的故地。
你的哥哥死了。我不会死。
我来作你的归处。我陪着你。
觋罗。
又醒来了。刚才睡着了吗?
漫长的一觉。因为终于安心,因为在家里,因为有她在身边。
到底是谁在陪伴着谁呢?
恍惚间听到有人说话。
“小姐,先生让你们快走,还嘱咐我告诉小姐,把这里烧了。“
“烧了?可是那些书——”
觋罗。
觋罗的声音。他想叫她,告诉她他在这里,他听得到她,但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身体好像不是他的,他连扭一扭头、动一动手指都办不到。
“……先生说既然守不住,就别让它们落到不合适的人手里。”
“师父他……没法儿了吗?”
有人握紧了他的手。觋罗的手很温暖,修长纤细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丫鬟姐姐哭了。
“先生病得都起不来了,只反复交代我,要替小姐和七郎打点好,路上走得不那么辛苦。”
“师父说让我们去哪儿了吗?”
“先生没说。先生只说必须赶紧走,别被他拖累了,走得离建康越远越好。不要回来了。”
“不能回来了?”
“先生说不要回来了。”
“姐姐呢?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吧。”
“小姐,先生还在,我留下来照顾先生。”
“姐姐的家人——”
“小姐,我不过是个丫鬟,无论发生什么都牵连不到我身上。快走吧,小姐。”
“可是——”
“觋罗,快走吧。我们帮不了先生,至少让先生安心。”
如果能够睁开眼,一定能看到漫天火光吧。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到火焰的灼热,能窥到明亮的红色,听得到劈劈啪啪的声音。书,大宅,在南方的栖身之所,与师父在一起生活的漫长年岁,连同归处一起消失在大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