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在哪里呢。
好累。
睁不开眼睛。有虫在耳边嗡嗡叫。
好像在梦游。他在月色下似乎看到了师父种在院中的花朵,她们对他说话。
——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哦,对了,他们突围出城。
京城的小皇帝任命了新的征西将军,现在祖叔叔说了不算了。对方没有理会祖叔叔派来援军的请求,到了淮阴就不再前进,只下令他们必须守住谯郡,不得后退。
真是岂有此理。
竖壁清野是个好办法,但长久不了。他们本来要在粮食耗尽前继续北上的,可朝廷偏逼得他们耗在这里,再这样下去,城里的粮食就要不够吃啦,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祖叔叔道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他们趁夜出城,祖逖让陶七骑马另带士兵从侧翼攻入赵军营地。也许是赵军与他们对峙已久,为猎猎风声所扰,竟在他们闯入之前就已起了夜惊,营中士兵惊慌失措,战马嘶鸣不止,对汉人的突然到来毫无防备,陶七和身后的汉人士兵轻易就突入敌营,立刻陷入厮杀之中。
隐约知道自己杀了很多人,又被人团团围住,后来天上响起雷声,他的马被人砍中,倒下的时候把他也甩到了地上。他爬起来,倾盆的大雨让他睁不开眼。周围都是喊杀声,有人朝他冲来,他又举剑迎上去。
再后来,再后来他就不记得了。
他们赢了吗?得赶紧确认才行。但腿没有知觉,胳膊没有知觉,只有遍布全身的痛感,某一处似乎伤得很厉害,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出。眼皮好沉,抬不起来。不不不,不能睡,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今日晴朗无云,还是阴云密布?
看不到。
练剑受了伤的时候,师父就用院中花朵的果实做成的药泡酒让他服下。药滑入咽喉,酒灼烧着喉咙,有微苦的味道残留。只一点,绝不能多吃,而且吃过之后总是觉得很渴,头昏昏沉沉,想一头栽到榻上沉入梦里。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酸疼便缓解了些了。
现在竟渴望起那苦味来。
觋罗知道他怕那苦味,总是端杯糖水在旁边坐着。
——哥哥像个小孩子。
陶七被苦得皱起眉,没工夫理会她打趣自己,一手放下药碗,另一手接过糖水。
苦尽甘来。
眉头就能舒展了。然后才有余裕回敬她。
——我是小孩子,那你岂不更是小孩子了?
两人相视而笑。
但此刻嘴里只有血腥味和泥土味。
也是好事,说明自己还活着。
同时又感到生命正随伤口流出的血逐渐消逝。
好想翻身躺着。想看看天。就算要死,也想望着“生”,哪怕那意味“生”的“上天”并不存在,也好过面朝地下,最后一眼看到的尽是腐烂的尸骨。
仍然没有实感。
第一次跟着祖叔叔与对方兵刃相接的时候没有,听到敌人和同伴的惨叫声时没有,到死人堆里寻找活着的伤者时没有,蹲在城墙跟下看着燃烧尸体的烟时没有,习惯了恐惧与快感同时在身体里奔涌的热血时也没有。
现在还是没有。
这不是他熟悉的景象。
他感到真实的,是南方缓慢的水流,清脆的树林,朦胧的鸟啼,是咿咿呀呀的温软话语,是师父来去匆匆的背影,是桓远的调侃,是觋罗的笑声。
归处。
北方真的是他的归处么。
是。又不是。
是他的来处。但他熟悉的人们不在这里。
师父说,七郎,我们迟早要回到北方去。
是吗?
不是。
是吧。
他是七郎,所以不是。他是汉人,所以是。
是这样啊。
师父带他从北方的异族灾祸中离开,他在南方待了太久,以至于忘了汉人的归处。
迟早要回去的。想站起来,挥起剑,杀人敌军的阵中,夺回自身的故地。
似乎明白了。师父半生在做的事。
似乎有了实感。但是办不到。
站不起来。
我在哪儿呢?
想去见她。
——啊!有了有了!在这里!快过来帮忙!
——走不了了。快,小心点,抬着回去。
——这么重的伤,救得活吗?
——就不活也要救啊,没救活死了也要送回去。
——这是谁啊?非让我们找到不可?
——你不知道啊?这是将军友人家的公子,跟我们不一样,听说是自己硬要跟来的。
——那也是个高门大族啦?
——是啊。
——这傻孩子干嘛非要跟来触这霉头呢。
——别说了,快走吧,将军还等着呢。
结果来了豫州,什么都没有。到底是想来干什么呢。
以为可以见到爹和哥哥们的尸体么。
到底为什么来的呢。
把熟悉的、活着的人都抛在身后了。
觋罗。
如果我死了,你会怪我么。
——大夫,他怎么样了?
——将军,血流得太多了,恐怕救不活了。
——说什么鬼话!给我想办法。
好难受。喘不上气了。要死了吗。
死是这种感觉么。
——七郎,别急着把命丢了。
才不是。还活着。活着才这么难受。
好苦。这是什么,是药吗?
想喝糖水。
觋罗没在。
好苦。
——好些了,药起效了?
——药只管补血,是小公子年轻,自己熬过来了。
——伤口呢?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开始愈合了,但难保未来不会发作。这就看小公子自己的造化了。
——你再想想办法。
——将军,战场不比南方。要是可以,送小公子回去吧。回去了药也好些,家里也清净。
——他受得了吗?要回去路上也不容易。
——总好过这里。将军,派一队人送小公子走吧,醒了能见到家人,也有助于恢复。
——……那就送他走吧。
车轮滚过崎岖不平的地面有节奏地颠簸,震得人浑身都疼。眼皮发烫,头很疼,身上很疼,但血腥味退了下去。
陶七半梦半醒间听到祖叔叔说要送他回去。他们就在北方,要他回哪里去?
哦,对了,回家去。师父说,输了就回去。师父和觋罗在等他。
他们输了吗?
又要去南方了。想起了上一次去南方的时候,他也病倒了,马车也是这样走走停停一路颠簸。有人用温热的手心覆住他的额头试他的体温,有人在旁边爬来爬去让他不得安宁。他做了一路的噩梦,醒来的时候路上捡来的妹妹端着碗药跪坐在他面前,头顶是一张不认识的、少年的脸,看样子与他一般大。少年低着头,张大嘴巴瞪了他一会儿,才抬起头对着外面嚷起来。
——醒了!醒了!谢先生、谢先生!祖叔叔!快来!七郎醒了!
吵死了。
他不认识这少年,这少年叫他倒是亲热。
路上捡的妹妹把药碗举到他鼻子下面,浓重的苦味传入鼻腔,他下意识要躲,在身后扶着他坐起来的少年用两手把他的脸扳了回去。
——七郎,乖乖喝。
这人是谁?自己都是个小孩子,干嘛作出一副长辈的姿态,真让人火大。
——哥哥、哥哥喝药。
捡来的妹妹从碗里舀了一勺,喂到他唇边。
——觋罗你慢点,小心把他烫着了。
觋罗?觋……罗?是谁?
——哦。
捡来的妹妹奶声奶气地应声。觋罗是她的名字吗?他不识字,却好奇是哪个觋,哪个罗?
真是个怪名字。
——你吹一吹,轻轻吹,凉了再给他。
捡来的妹妹,觋罗,鼓起腮帮吹了一口。
——都说了轻一点,要泼了。
觋罗又吹了一小会儿。
——差不多得了,给他喝吧。
陶七不情愿地张开嘴。好苦。
又是一勺,又是一勺。药碗终于空了。
——想喝……水。
——他想喝水。觋罗,去倒杯茶来。
旁边服侍先生的丫鬟姐姐早就倒好了,赶紧递给觋罗。觋罗接过来,又吹了吹,终于喂到自己嘴边。陶七喝过了茶,才开始打量屋里,看到先生和一个年纪更大些的人站在丫鬟姐姐后面。
——七郎,哪里难受?
先生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