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早要来的。相信着迟早要回到北方,回到故地,日日心念归处,所以才日复一日四处奔走,劝说,争辩,期盼终于到了实现的时候。
不是那么容易实现。逃走容易,回去不容易。可能会赢,可能会失败。上了战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桓远,你——”
“想看。”觋罗抢着道,“阿远,我想看。可是那么多出,今年一定看不完,明年还要阿远叫我们去。”
朋友露出怜惜的表情道:“明年不一定就打完了,可能会拖好几年。”
“明年没打完,就后年,后年没打完,就再后一年。”坐在身前的少女倔强地道,“阿远,你要不回来,我看不到剩下的,就是你的错。”
这次换桓远愣了愣,最后又笑了。
“我肯定让你看完。不让你看完,七郎也不答应。”
陶七伸手给了桓远一拳。
“知道就好。”
这一年的三月上巳日,桓远依言叫上陶七和觋罗到家里来,师父和祖叔叔和往年一样也在,等陶七和觋罗拜见过长辈之后就随桓远和桓夫人到园里入席,而师父和两位将军按惯例到别处一同喝酒。到了园里坐下,先以兰草蘸水行祓除之礼,然后就等从歌舞坊请来的姑娘们随乐声出场。
只是今年觋罗一进门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陶七一路左顾右盼,根本没见到觋罗的影儿,问桓远,桓远也说不知道。
“怪了,我娘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难道迷路了?”陶七边走边自言自语道。
“看把你操心的。我们家都来了多少次了,怎么可能迷路。”桓远一把搂住陶七的肩膀,“觋罗又不是小孩子了,就这么一会儿,丢不了。就算你真当自己是他哥哥,她长这么大了,你也该放手了——”
话还没说完,桓远又“哎哟”叫了一声。
“好好的你捅我干嘛?疼死了。”
陶七一笑,“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是一样,见不得觋罗受一点委屈。”
桓远一听又得意洋洋起来,“那可不是,认的妹妹也是妹妹。我娘都待觋罗作女儿看呢,从小就一直说干脆接到家里来让她养算了。”
“桓夫人真的这么说?”
“你不知道?谢先生一开始一直不让,后来被我和我娘缠得烦了,就让我们问觋罗,你知道觋罗怎么说吗?”
“觋罗她……怎么说?”
“‘我走了,就没人陪着哥哥了。’我娘说听了直叫人心疼你们两个。”
“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我记不清了,总之还小呢,就是来了南方没几年的时候吧。
“其实我娘见我们要好,你们俩又特别懂事,早先想一块儿接到家里来的,但看谢先生把你们当自己的孩子养,觉得也要给谢先生留一个。我们家有我了,所以盘算着觋罗是女孩儿,只把觋罗要来。结果嘛,你看吧,没成。只好我去认觋罗作妹妹了。”
陶七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听到乐声响起,像悠远的长叹。
他并不知道自己被如此多的善意包裹。
他会因他人恶意所伤,也会因他人善意而痊愈。
觋罗知道么?
你明白么?
师父,桓远,桓夫人,桓将军和祖叔叔,他们对我们好,是因为我们是“我们”。
我能让你明白么?
陶七出神的时候,桓远捶了他的胳膊一下。
“你看!”
陶七回过神来。桓远见他一脸茫然,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又用另一只手指着台上。
如花似玉的舞女们一步一停地跟在饰演巫觋的女孩子身后。
魂兮归来汝筮予之
舞女们吟唱道。
掌梦 上帝其难从
若必筮予之
恐后之谢不能复用
女巫一边起舞,一边唱道。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托南方不可止
西方北方亦不可止些
魂兮归来
无上九天无下幽都
魂兮归来
反故居些
居高堂邃宇以姱容修态侍之
享瑶浆蜜酌以竽瑟狂会乐之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
目及千里兮上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极缓的吟诵,极庄重的舞姿。
不似人间。
陶七屏气凝神。
又是某种预感。
但桓远笑了起来,“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七郎,是觋罗!”
朋友指着正要转身退去的女巫道。陶七看到女巫听到朋友的叫声,嘴角扬起弧度。但女巫没有停下,依然踩着肃穆的鼓点一步一停地退场,两旁跟随的舞女们亦依次转身缓缓跟在她身后。
一开始他就看到了。
这是他最熟悉的人,他怎会认不出。他只是吃惊于这颂词,让他想起师父藏书阁中某一卷古旧的藏书。陶七不知道觋罗从哪里翻出来的,但觋罗被那卷书古旧的程度吸引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被那卷书蛊惑了。她用手拂掉卷轴上的灰,小心翼翼地在案上摊开读了起来。陶七坐在旁边看别的,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觋罗已将那卷书收了起来。
——看完了?
那时候陶七并未在意。
——讲什么的?
——没看明白。
——我看看。
——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既然觋罗这么说,也许确实是没意思吧,陶七对此并不执着。师父的藏书太多,读也读不完,不差这一卷。若是觋罗都不懂,他也未必能明白。
——要去问师父吗?
那时候觋罗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
——不知道……该怎么问。
后来陶七也把那卷书打开看过。竹简都磨损了,字迹也十分模糊,读起来并不容易,但大意讲的不过就是三魂七魄、万物为一的道理。
不过就是始祖伯阳讲的那些,难怪觋罗觉得没意思吧。
但陶七隐隐感到,这书是对什么东西的解答,只是他不知道被解答的是什么。
有一点是肯定的:
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书。
需要以人的魂魄为牺牲的什么东西,要夺取人“自我”的什么东西。
怎么会让人愉快。
师父连一般的方术都不教,更不会教这个了吧。
是巫术。都是骗人的。
就像什么人死了会到天上,都是骗人的。
于是陶七再也没去看过那卷书,现在也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连书名都忘了。
现在想来,记得书名好像是叫——
“七郎、阿远!”
觋罗换了身衣服跑了过来,桓夫人跟过来招呼了一声便走了,现在台上的姑娘们又开始演起了别的。
“又唱又跳的真不错!什么时候学会的?”桓远起身让觋罗坐到自己和陶七中间,“我吓了一跳。”
“请桓娘娘向歌舞坊的姐姐要了舞谱,这几天跟着学的。”觋罗的脸红了,“不是……太糟吧?”
“不是太糟,而是太好了。今年怎么想起学这个?”
“阿远说也许好几年不能一起看春禊了,所以想做点什么特别的,算是给阿远践行。七郎觉得呢?”
陶七对觋罗笑,“我也觉得好。原来你半夜不睡在偷偷学这个,我都没发现,只当你又在熬夜看书呢。”
觋罗得了赞赏,脸更红了,“我不知道赶不赶得上,要是先说出来又没学会,岂不要让你们失望。”
“不止学了这个吧?”陶七又问。
“还学了别的,可我最喜欢这一段。”
“我记得这一段不是《九歌》里的,是另外一段,叫……”
还没等陶七想起来,桓远就告诉他了:
“你忘了,这一段就是《招魂》啊。”
对了。
招魂。
那卷书。
那卷书也叫《招魂》。
好像是这样的。
记忆的模糊之处被此刻一厢情愿的笃定填满,成为暧昧不清的现实。
果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东西,记不清也罢了。
陶七想问觋罗为什么喜欢这一段,又莫名觉得也许不问比较好。
都是因为刚才那预感,好像不问就可以避免什么一样。
即使“预感”什么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遵从这一厢情愿,便能换得眼下的安心。未来之事无法预知,日月星辰不过也只是囊括了世间万物过去的向导。
陶七决定不去问原因。
“原来你和我娘串通好了的。这下子等仗打完了,我怎么都得回来,让你把剩下的演给我们看才行啊。”桓远笑道,又转向陶七,“七郎又有什么特别的给我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