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瑜:“帝储,出去看看今年的雪吧……”
李弘:“老师,今日课毕了?”
郭瑜:“下雪了就该停课。书课能明日再授受,大唐的初雪跟人的青春年华一样,明日就一定没有了,天雪山水是天选嘉赐,老臣觉得帝储应该去看看这些修志不可夺的馈赠。”
李弘:“那老师陪本宫!”
郭瑜:“老臣腿寒。”
李弘:“那本宫也不出去了。”
郭瑜:“世事如大梦,取眉头鬓上,帝储以为就坐在这殿中度秋凉,剑履山河与群臣来贺就能砸帝储头上?”
李弘:“有时,本宫也躺着。”
郭瑜:“……”
郭瑜抬眼去瞧了瞧李弘。
不能再拥有的,只看一看也是好的。可这个李弘实在不比原先夏府的那位。
那位的性子可从不会像李弘这样,李弘是只好脾气的驴,丢了标签与筹码,似乎来这世上,只为来充数。
李弘:“那,本宫陪老师?”
郭瑜闻言心里陡然是干柴烈火遭了雷劈,一时比烈马屁股挨了鞭子还来劲,抬手就扯起了帝储,见他乖乖的,实在想欺负欺负他,可又见他弱弱的,实在就又想老鸦似的伸嘴给他喂些肉。可他终究还是将帝储丢进了雪地里。
郭瑜:“笼中雀还要讨个心随明月到胡天,帝储现下还不是天子,该逍遥时大可逍遥物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何总要人陪?”
李弘:“老师陪本宫才是本宫的逍遥物外。老师,扔本宫……于理于法不合……”
于老子心意合!郭瑜心想着。
他如今不大爱瞧雪,脚下画了流星步子踏回了殿中,可刚出去两步,就被爬出雪地的李弘抱住了腿。
郭瑜:“帝储作甚?”
李弘:“老师,去本宫宫里的温汤池吧。”
见郭瑜的脸色不善,李弘的孝心垂死挣扎:“本宫每天不给人暖几双腿,就睡不着觉。”
郭瑜:“……”
郭瑜觉得帝储多数时候像只不足月的小狗,因眼白不少而显尽了美则美矣的痴傻,可他偶尔机变,还能奶奶地嗷呜进人的耳道里,再从人耳道递进人心里。振聋发聩、娓娓动听。
夹雪的风吹开了汤池殿的一楞雕花窗,宫人早被李弘谴开,郭瑜和李弘都泡在汤水里,迷糊着不愿叨扰李弘心底那份走不到太阳下的光明磊落而去关窗,他听着郭瑜就着殿外的长安雪给自己讲完了秦风无衣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李弘:“这篇老师从前同本宫讲过,只是今个听着有些不同……”
郭瑜:“是了。”
雪夜与静与思相宜,郭瑜从那扇豁开的窗缝里瞧见了今夜的月。那月亮亮得像似看到了自己心上人的眼。
神仙麻姑都说了她眼见着东海三变桑田,可月亮却总是这样亘古久远地不变,像是有颗真正九死不悔的痴心。
李弘:“浮生难得年少长,岁华容易抛人去,可人总有绿杨芳草的时候,老师,有过挂心人么?”
郭瑜:“老臣少年时说过的情话、写过的情谊绵绵诗汗牛充栋,比帝储写错的字还要连篇,只是如今心里换了人间,总觉得过往那些……有些矫情软弱,如今倒时常就想起一句话,与情爱无关,却是老臣心中对情爱的所想‘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大丈夫立世不要‘被护’、‘被成全’,‘要相护、‘相成全’才最好。”
李弘:“只是老师椿龄四十有二,孤家寡人,一直并未与人偕作啊……”
郭瑜:“却也活得逍遥。所以,帝储不要总想着有人陪,要自己活,自己好!”
李弘:“那是老师的活法,不是本宫的。本宫要人陪,本宫也有心上人,还想开春以后给他煮琵琶茶。”
见太保久久未应自己,帝储再去瞧他,才发觉人老觉少是浑话,漂亮的老猴子早已打了瞌睡。他割了被老猴子太保压在身侧的浴袍,就着身上变得冰凉的汤水,绷着手脚去给他关窗免他着凉。
一梦华胥不过是几个又几个的四个季,阴晴圆缺、沧海桑田下的爱者如宝,原来,伤人的事千差万别,爱人的事却是从古到今都一个样。
入梦似百年,郭瑜在自己的黄粱梦中瞧着自己携侣举匏樽驾扁舟于江渚,渺沧海山川一粟,兴余生须臾却能抱侣长终,可醒来时见了大唐帝储的绣龙浴袍碎絮被自己压着一块。
圣卿之宠啊。
郭瑜的心带着手脚一同凉了下去,冰渣似的匆匆离宫。
今个的天冷得空气都结成了冰,在月下成了五彩的冰柱。
郭瑜畏寒,面上搭了一张绣了鹤的面覆,乘了马车匆匆离了大兴宫。
为防雪天路滑,仆人在马车的车辕上绑了草绳,这便一路响着马铃晃到了西市过了光德坊,他在马车的颠簸中就能料定马儿的脚程是到哪儿了。郭瑜咬了咬牙,鼓气似的掀开了车帘。
如雪光、如冰针刺进郭瑜眼里的是一处荒废了的两进宅院,此处偶尔还能被人拾到金莲子,是他从前的居所,也是二十年前做死人生意的慰鹤府,那年雪夜的一场大火后,这里的灰烬都被埋在了雪里。谁其尸之?人马草虫鸟鱼与菩提。
倒是当时的武才人、如今改嫁了的武后来过一遭后,成就了如今的李弘与郭瑜。
过往在郭瑜的眼里波澜不惊,可他眼下的面覆上却泪湿出了两道风木之悲。
一瓣带着苍狗往昔的雪花落在了郭瑜撑着车帘的手面上,他像被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
雪和那人,明明不存在因果,却被他莫名其妙地连成了同一个。那年那人湮灭在了雪夜里,他很难过,直过了这些年,自己就算只是再瞧见了雪,还是很难过。
如今他心里想的是“万幸”二字,却也知道“幸”字一字得是有过往的“不幸”来垫脚才能叫人感觉到。
这日晚间,郭瑜收到了当今唐皇遣人送来的凉友扇。
郭府上下只道君上喜怒无状,蛋都能给人冻碎了的日头给老头送扇子是要扇出几个意思?
郭瑜却未置多言,只毕恭毕敬地将这恩赐放去了家中祠堂,日夜叩拜……
第66章 忘川主之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这篇文的最后一章啦,小透明的我很感激你们能追到最后。这篇文比较晦涩,其中人物故事关联的前史与后世演变,比较晦涩,需要扣字眼。有些关键内容就一笔带过了,因为我写东西确实不爱刻意解释什么,所以它不是爽文……山水有相逢,下一篇文,我们再见,啾啾啾
再等到转眼枇杷已开出头花。
多财多亿的帝储散了私房钱命上官仪等集了本诗集要献宝给自己的老师。可他也只能偷偷地来,冬日里他与老师泡汤的事,害得他先前谋划的诸事近乎都泡了汤,也不知是如何叫父亲知道的,害得连夜老师挂桂归隐,也害得自己害了小半年的痨瘵。
李弘一路乘马踏着山路欢喜前来,颠簸得像是坐着花轿急着赶来嫁给什么人,胸膛里的一颗心也似乎被山路颠得七上八下,久不见的人,如今陡一重逢,他难免有了心虚和生疏,叫人怪惋惜害怕。
彼时,郭瑜正在远郊骊山自己的枇杷庄里擎着笔墨给庄里单名滚字的看门老犬换个物种——往年此山常有猴患,今年郭瑜未雨绸缪地将卫犬画成大老虎以震慑山林窃贼。
李弘策马赶来时正好瞧见郭瑜这惨不忍睹的“丹青”汪汪叫,深觉郭瑜有时好似抓周时抓丢了自己的脑子。
见着人了,心底的那股生疏和心虚随着说出的话就散了,李弘亲热地躬身将手里的书呈到了郭瑜的跟前。
李弘:“今个是老师生辰,我给老师收来了老师心中的瑶山玉彩!”
自觉自己蕙质兰心的画虎大家郭瑜抬眼间瞧见了李弘,一个本能的笑在脸上不上不下,忙接住了诗集刚要夸赞:“帝储送老朽的生辰礼……”
李弘:“是我!”
郭瑜:“……”
李弘:“我来陪老师。”
郭瑜:“老朽面北东南采枇杷,方尺的地方哪用人陪。”
李弘:“老师躬藏山中,不复肯出与人来往,是有狗陪的缘故?”
郭瑜:“一条老狗,能陪人多久?帝储要称‘本宫’。”
李弘:“我不想做老师的帝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