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里的那股温泽暖不了雪地里的人太久,开始发冷的骨逢逢想去摸一摸夏观瞻的披风,却被夏观瞻一脸厌恶地躲过。
骨逢逢:“倘若我不给呢?”
眼见夏观瞻周身起了杀意,骨逢逢却不以为然,她知夏观瞻是不会疼她了,这便慢悠悠故意似的自顾穿回了跌落在地的衣袍,“大主才不肯杀我,我不得大主爱,于大主来说就譬如世间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是来充人数的,可他不同,他还没好,大主哪肯跟我同生共死。”
夏观瞻:“那你还想要什么?”
骨逢逢:“我要……从前不知大主这样好骗纯性,甘山小子只为你开了次山,随手行善,便能垂一根蛛丝,钓取大主的几世报恩。如今,我给大主他的命,助大主报完他的恩,再要大主去伤他的心,好叫我心里也舒逸些!”
同活在地狱里,可还得分出层次。与他来说,夏意是庆父,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骨逢逢:“大主啊,痴心妄想这么多年,玉兰树上能开出枇杷花来?”
夏观瞻离开时,山间的风雪已经稍停。骨逢逢追在身后,脸上是天涯万一见的歹毒和柔情蜜意。
才人:“大主为他周公吐哺、历久弥新,可大能如大主一般的人出入红尘又能再过几个年?大主还不如陪我在寺里相逢好。”
夏观瞻再瞧了一眼身后的“感业寺”三个字,心疑“业”有何“感”,复而皮肉不动地轻笑出来:“你喜欢待在这处?日后便遂了你。”
才人:“我是喜欢同大主待在这处,大主能遂了我如此?”
夏观瞻懒得再搭理,拢了拢披风便走了。
今日骨逢逢强逼他落马行憾事,即便他早前就有过如她所愿的打算,以周全夏意,可他却不许旁人指点、指使自己。
他这人的好记性多数用在了夏意身上和旁人开罪自己的记仇上。脑中烙了铁一般滚烫记得夏晖说过定州泛疫时,骨逢逢曾寻了个名唤张易之的奶娃娃谋害夏意一事,这便不动神色地预备给那个张家小五郎一副神似自己的眉眼,以做骨逢逢日后的劫数——力量壮大实在好又讨巧,忘川大主的一双翻云覆雨手里托着天道轮回呢!
等到回了府中,夏观瞻手里擎着卧迟灯准备踏过雅望桥去慰鹤府瞧夏意,抬眼却瞧见魏琳余的未亡人抱着雪貂立在桥头。
卧迟灯里的火心离着贡扶桑的鼻尖不远,却丝毫没有晃动摇曳,可色泽却格外生姿起来。
夏观瞻看着灯下的女人,娇娇柔柔的身形里看不出她有能将魏琳余剥了皮做骨面的壮大能量,还是十多岁的外皮,神态却确已是老了,卧迟灯的灯火光耀都能从她的眼中穿到脑后。
夏观瞻:“胎薄形削,你是死了许久成了魅?”
贡扶桑少见外男,乍与夏观瞻对峙,脚尖都乱了,谈吐倒还是大户里的丝柔文雅:“我死时十六岁,容貌便长久地定在了十六岁,嫁于阿琳后鲜少出过府,大主也从未进过我家,夏府确是只有阿意认得我……”
贡扶桑的父亲原是李建成旧部,帝储与臣部于临湖殿被射死后,她与母亲便被人投了湖。先前定了亲的竹马魏琳余追来时,她瞧着他抱着自己的尸身哭得难受不能自持,这便以一缕死灵守在他身边,不肯进忘川。
只等后来时日久了,魏琳余能察觉出贡扶桑就自己身边守着,她才因魏琳余到了极致的思念寄托,得以渐渐落成个魅的形。
从彼到此,距今算来已约莫有二三十个年头了。她瞧了眼夏观瞻手中的敛魂珠,几近透明的眼中立时挂了泪。
贡扶桑:“大主,阿琳是在这颗珠子里么?”
夏观瞻:“在的。”
贡扶桑:“我想看看他。”
夏观瞻:“一缕生死灵而已。”
贡扶桑:“不是‘而已’是‘不单’!”
她认定了她的阿琳,一向与众不同,他生时是大唐爱民爱兵的霹雳大将,死后良久身子都是温热如生,似乎还想执拗再给自己挣一份生机而不肯凉。可她却不知,那只是魏琳余生前受了刀剑伤以至高烧不退,才至尸身如此。
贡扶桑:“一缕生死灵却是我的阿琳,哪肯甘心、死心。大主与我也无不同吧?”
夏观瞻闻之无言,心事亦不可名状。
当初魏琳余带着夏意的尸身回来时,明知夏意死状惨烈,他却还一定要去真切地瞧个清楚。那可是他等了百年的阿意,他那时如当下的贡扶桑一样,也是不死心。
夏观瞻:“你心很痴,旁人成魅只能在世间停上七天便得化散了,你却能守在他身边几十来年。”
贡扶桑:“是阿琳待我好……”
夏观瞻:“他待你好?”
贡扶桑:“阿琳,从不是登徒子。”
贡扶桑所言其实不假,魏琳余这些年为在皇帝手下保下妻子,每每总要在外逢场作戏,归府后再将自己捶一顿,好叫皇帝知道他夫妻二人失和。但却无人可知贡扶桑成了魅,与魏琳余成不了夫妻礼,魏琳余到死都是个能去少林寺入铜人阵的童男子身,是以才长久得膝下亦无子。
夏观瞻:“我珠里仅剩的这缕生灵本不属于魏琳余,物归原主,你不瞧也罢,只他旁的魂魄已被人投入忘川……”
贡扶桑闻言,眼里添了希翼:“阿琳被投去了哪里?我想去寻他。”
夏观瞻:“他生来是个痴胎,你再寻到的转生人也只能是个傻子,枉论再说给你如今生一般的恬谧,就连屎尿他都分不清爽了,那你……”
贡扶桑:“那我就更要去陪着他了。”
夏观瞻再未有言,大略指了个魏琳余投胎的方向,贡扶桑便就寻过去了。
却是无用。
贡扶桑的魅形乃为魏琳余的执念痴心催生出的,如今魏琳余早过了头七,等到这日天明,这只痴魅就要被熹微下的风给吹散了。
“爱”这情愫实在不是“有心”就好的,还得“有力”,强者的爱都能被命与运摧毁捏碎,弱者的,就是更无用的、更无生机可言的、只能无地自容的。好在天衍大道九十九,总有不甘心、不死心的人寻到了一线生机。正如洞中萤火,即便光亮细微,却也能给人照亮前路。
夏观瞻先前将夏意搁置在慰鹤府。旁处的长安,雪天里是要点上炉火的,慰鹤府里却立着几块通透得仿佛万年化不开的冰,用来延缓尸身腐烂的速度。
却是无用的。
先前就拿黑黍酿酒为夏意防腐,但到如今日长,夏意沐身郁金香汤味已被尸身腐烂之气替代,身子更鼓胀如水牛吃草撑开的肚。
还是无用的!
夏意心性舒阔又粗野,且因生来就长得标致,反倒一直不大在意自己到底标不标致。可现如今,就不知他醒来瞧见自己不可逆地变丑,会不会伤心了。
夏观瞻抬手,将敛魂珠里夏意那缕丢了百年的窍魂注进夏意的尸身。
无用的!无用的!什么都是无用的!怎样都是无用的!
可老天爷你瞧清楚!这个人你不许收!
第65章 转世
骤然的大雪将大兴宫殿上的鸱尾都几乎压趴了脊梁,雪下的枇杷树却如座下太保一般,硬着脖颈尽显着干戈儒将的执拗,宁弯不折。
帝储老师、太保郭瑜好奇文善书道、博涉书史,是本活的、能跑能跳能饮茶的诗书礼仪春秋与战国策等等等。
此一章,他予生来手握玉蝉、似乎身来就该端坐王位的帝储李弘讲的是趣解雄远多策略,设如孙武、伍员、吴起,司马穰苴、直至本朝翻案的魏琳余等诸公。
郭瑜要李弘礼贤爱藉,太保要帝储揽天下英雄驭之,可帝储李弘的性子软绵,比旧爱更像豆腐,更倒地不能扶。他的殿内案牍古籍有之,兽骨鸟羽小么件的玩意则更多。
现下,只见阿斗李收了声去瞧眼郭瑜,这让在外的雪声听着愈加悄悄又谧谧,他只好忙又低头装作默书。
太极殿外的风贴着窗棱缝丝丝缕缕哪怕是拐着弯地挤了进来,可帝储的心头像犯了死罪被贴加官了的宫人一般喘不上气。直至又闻见了师父袖中小球里的淡木香,才渐舒怀。
师父形削,横亘着的腰带端方正直,那腰却像极了女人的。先前郭师父讲的那些旦暮古今的英雄,裒亡散得万人都是气吞如虎如山河,可他堂堂大唐帝储却丝毫没有如此形状的精气神,特别是见了自己那总是形单影只、还没大猴子重的老师,他总爱个从不反抗地缴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