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郑家的家仆方将家主捞出便火急火燎地奔来了慰鹤府报丧,那个味儿啊,嗨,夏观瞻只觉那味儿比郑凤炽的死还叫人难忘。可看着郑家人携来的钱银,他到底还是喊着死者为大,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地叫夏晖去郑家府上给郑凤炽行鹤礼。
夏晖也无法了,便低眉顺眼地独自去了。
屠刀下的小牛羊,难道还能有立场提想法了?
行至郑府,等到夏晖给郑凤炽的尸身洗身时,却从郑凤炽的背脊一处手掌大的尸斑上瞧出了蹊跷,这位富贵逼人的郑府家主明是被人推进粪坑的。
郑府上下因此被掀起了三层浪,还没等人想起报官,倒是郑凤炽的老奶娘撞了郑凤炽的金丝楠棺。
奶娘临死前还在怨道载载:“日久月深哪能容易,牛郎织女矢志不渝,怕也只是得了王母娘娘的恩德,没能叫他们有时间变坏。从前是我奶着他长大,却不知他大了有了旁的心思。原先是我不肯,后来我肯了,他却再不肯了。他死了,我和孩子也死了吧,生下来不也还是个奴才命,何苦来……”
等到奶娘咽了气,众人这才发觉奶娘的肚里带着郑家的根苗。奶娘人老体胖,难有人生疑她这是一尸两命。
奶娘一席话,将郑府里还是三层的浪掀成了个滔天的,险些将郑府上下全都给浮浮沉沉地淹死。众人全都默契地决心将这丑闻灾祸全都用各式缸桶收集起来似的密封掩埋,就好似他们处理奶娘的尸身那样用草席一裹,埋进郑府的后花园——以此再叫人不知晓。
夏晖既来之则安之,心无旁骛地哪管那些被窝里的腥臊秘辛,在这求子求生的七夕日里,只脚不沾地地梳妆打扮着往生人。
请来两块猪胰脏,细细捣碎,混着淘米水为郑凤炽周身轻轻柔柔地冲洗许久,直洗得郑凤炽的尸身上只剩人味了,他才从卷云屉中拿出白麻为他清洁易纳垢的七窍、肚脐、肛/门与指甲。等到揩拭的白麻再沾不出污垢里,夏晖才肯往下。
因郑凤炽在粪水里浸了多时,身子早就被泡发,不成生前的俊俏模样。夏晖便在自己掌中抹了些许猪油,待掌心的温热将猪油融化后,才就着猪油给郑凤炽的尸身揉摩消水肿。眼见着享年三十有六、早长出抬头纹的郑凤炽都快被夏晖揉得重返青春期了,他才肯住手。后又从卷云屉里捏出几根皂角磨成汁,给郑凤炽洗蜕了满身的猪油。
再等着衣、梳头、塞口、撒香等事毕,已是三个时辰后。
趁着郑家人忙着将郑凤炽入殓入棺,夏晖行至郑府的后园跪拜下去给死于非命之人吟了首送葬歌。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亮白的夏日光下也有阴霾,夏晖立于光下独显清凉高洁与光耀,叫人分不清哪个是光,哪个是他。可一道颀长的影子忽然盖住了他,他望向郑府的院墙。
夏晖:“大主怎么来了?”
夏观瞻:“这处多了个适宜进敛魂珠的婴胎魂魄。”
夏观瞻望向夏晖的肩头,果见一个不大成形却晶亮的死魂趴着,望他的左眼。他将左眼的敛魂珠唤至掌心,那还未见过世面以至纯净无暇小婴胎立时钻入敛魂珠,以庞大之姿将原本变得空乏的敛魂珠占了满
夏观瞻:“齐了啊。”
久候才至,这感觉实在既糟糕又甜美。
今个夏观瞻得欢,你跟他说月亮是方的,他也能认,加之本就是七夕,又被小子们念的不行,这便着令关了府门,带着众人晃出了夏府。
脚下木屐的“哒哒”声一下下敲在夏观瞻没了心尖肉的内府里,长安的街头满是买卖和烟火,今个入他的眼里全成了加倍的快活,直到了观音寺前,才肯勉强静下来。
慰鹤府里的活人都是带把的,没有女子,是以今儿都不拜织女,都去拜了观音。
菩萨本为“观世音”,到了大唐为避当今皇上的讳便改了名。可见在人间,天上的神仙还是得听人间的人皇的。
夏意与其他几个小子一路嘻嘻哈哈,到了菩萨跟前这才静谧虔诚地跪拜下来。
也不知他在今日会求什么?过些年头,这孩子确实也该有自己的儿孙了。忘川主心想。
夏观瞻立在庙中的菩萨像前,两尊神明似是都在睥睨着对方,却都不肯承认对方也是无所不能的。
说到底,夏观瞻庇佑夏意惯了,如今他连夏意向菩萨有所求,都觉得自己被菩萨抢了宝贝,被冒犯了。
可拜在神明脚下的人又有几个是门徒、信徒,多数不都是心里有解不了的惑、灾、愿,赶来临时抱佛脚的?诚然,神明也是要享用人间香火的,大家互相利用罢了。
神明如何了?菩萨如何了?跪着如何了?站着又如何了?
等到夏意拜了许久再起身,夏观瞻忙向他跟前杵了杵,只是夏意这个睁眼瞎子刚抬脚出了庙门又去找夏清他们去西市喝羊汤。
夏观瞻的巴望在眼里渐渐熄了火,有意放慢了步子不跟上去,想着倒要看看夏意要过多久才发觉自己不见了。好在夏意的良心到底还是完全被羊汤泡走,刚冲出去两步就笑着转过头来找夏观瞻,找到了,嘴上还跟夏清说着话,脚下却不忘向身后作妖的夏观瞻跑了几步。
夏意:“哥……”
夏观瞻的心被这声赌来的“哥”给揉出小荷尖尖上的露珠,一颗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心也更加又爱又柔:“嗯?”
这孩子心里还是时时记挂自己的!夏观瞻的心中生出了一股被小鸦反哺的感动。
夏意冲到夏观瞻跟前,鼻尖上还顶着些汗珠。夏观瞻慈眉善目地就要伸手给他把汗擦了,越看越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真是怎么看都可爱。
夏意:“哥,给我钱!我和阿清他们都忘了带。”
娘的,原来是为的这个!
夏观瞻有些恼怒,一把扯下腰间的钱袋甩给了他。命都能给他,钱算什么。
认了命,万事只能被动。可夏意哪儿懂,只自顾又钻进了人堆里。
汤摊跟前风卷残云,夏意吃饱喝足,瞥眼瞧见坊边有卖小件的,忙抹了满嘴的羊油,跑过去用夏观瞻的钱给夏观瞻了买了个陶土做的貔貅茶盛。
见夏观瞻欢欢喜喜地收了,还珍宝似的藏进袖中,夏清叹了口气:“羊毛出在羊身上,堂公总被这些小买卖给轻易收拾了。阿晖,下次你再多瞧瞧咱们城外的大渭河,那都是堂公给咱们二公子放的水啊!唉,上次借你的五铢,我今次买个糖人给你,算还了好不好?”
夏晖难得扎人堆,当下一时小心翼翼地瞧着街边的新奇物件,一时怯生生地往夏观瞻身后靠靠,再忙里偷闲地听清了夏清的诓骗:“好。”
小呆子也太好骗了,夏清心想,怕呆子走丢,一把揽过他的肩,拉他买糖人去。
夏府的男人们在长安的市集穿堂而过乞巧炸街,身上沾上不少街边少女丢来的香包绢帕。
谁的一卷如意帕被吹上了头顶的槐树上,夏观瞻抬头去看,细长白皙的脖子惹人去咬一下才好,他不知冬季里头,夏意也在这棵树上给他摘过衣俏,也想哄他开心,只是还没赶到家便全化了。
如今槐树上满满当当地挂着花,像是谁的心意挂在枝头,等人来摘。一朵落在了夏意的头顶,夏观瞻伸手帮他去拿了,还细细藏在了掌心,不舍得就此丢掉。
夏观瞻:“你那时在菩萨跟前求了什么?看你拜得久。”
夏意:“跟菩萨求了岁月无尽,家国安康,大唐兵将都有归家路,夏家阖阖上下太平福禄,还有……”
夏观瞻:“什么?”
夏意:“大哥喜乐平安,做岁华掌上珠。”
夏观瞻:“嗯,还算有良心,没白养。”
夏意:“还求了老魏的,俗气了点,求了菩萨叫老魏以后太平昌年,寿如南山不老松。哥,求了什么么?”
槐树上的那卷如意帕还是被风吹走了,夏观瞻望着它,与它一样,没有着落。
即便有天要求到菩萨哪里,我今生求何?只一个平安的你。
转眼已到九月末,大唐发了痘疫,定州业暴/乱。
大唐皇帝遣了大臣带着赈资去了疫区镇乱抚民,可大臣舍不得到手的大财,不肯将赈资下拨,只给那些乖觉羸弱的灾民也加扣了顶暴/乱的帽子,这便躺回驿馆串铜钱去了。
眼见着的是定州的活人少了,棺材草席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