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相得益彰的吉士好女,便是数年前的魏琳余和贡扶桑。
药晚舟拉着着了新装的十二月与魏氏夫妇擦肩时,宫中的禁军忽然匆匆从城门里列队奔了出来。
长安城的这些城门如何走颇有讲究,有些门轻易不开不过人,开了便是皇上要杀人了。
恰巧,今日禁军是从那道杀人的门里过的——龙其喉下逆鳞径尺,若人有婴者必杀人。晚间皇上与帝储下棋时,父子二人因帝储揽宠男侍一事发生了口角,帝储道出皇上早年未登大宝前便杀过一任帝储,如今再杀了他这个帝储大概还十分驾轻就熟。皇上比菩萨灵验得快,闻言掀了棋盘甩过去,将帝储给砸得晕死了过去。只待不多时,皇帝终于心软,令一路脚底生风的禁军将帝储抬去医治了。
老子到底比不过儿子,十二月心想。
这时,河间王夫人的府兵路过,十二月慌忙拉着药晚舟躲到一旁的皮影台,好叫旁人隔着一张皮影幕看不清她。
药晚舟瞧了一眼十二月,见她竟是满面的泪,慌乱帮十二月擦着眼泪:“怎么了?”
也不知那些府兵有否走远,十二月不敢贸然起身,刚想只转身去看,药晚舟温热的手掌就盖上了十二月的眼睛。
“不哭,给你糖,”药晚舟亲了亲十二月,给她喂了颗糖,这糖里蜜多,黏掉过药晚舟的一颗牙。
嗨!偷情的还知道扯块帘子挡挡羞呢!长安城里花灯头顶的月亮因为十二月和药晚舟,臊得抓起两片云遮了遮眼。
台前的百姓并未瞧见皮影幕后的这幕戏码,因见台上久久不开席,这便一哄而散了。
戏班主见此自然坐不住,心想着上元灯节一年可就这一次,你要抱你家婆娘就回你家去,别在这里长久断我财路。他刚上前要唠叨,药晚舟便就手掏了块怀里的甘山玉石丢给了班主。
药晚舟:“十二月,给你演个我大阿耶教的戏码”。
药晚舟急着向十二月献宝,推着三张皮影晾在皮影幕上。他幼时常听赤鸿给他讲秋胡功成归乡戏妻的故事,因那文中戏码像极了赤鸿与李承道的初相逢。
皮影幕上映出一男、一女、一匹马,男的秋胡骑在高头大马上,女的秋胡妻手里挽着篮子。
药晚舟:“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为了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为了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现在终于锦衣还乡,又遇上这故人般熟识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夜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引自《大明宫词》)……”
直演到秋胡□□的马踢翻了妻子腕上的篮子,百姓便拎着花灯、板凳都回来了。
皮影幕下的十二月扯了扯药晚舟袍子,“秋胡认出那姑娘就是她妻子没?”
药晚舟笑了笑:“别急。”
台前的百姓哪知皮影幕下还藏着个十二月,更不知药晚舟的话全只是对十二月说的,都伸长了脖子,怎么不急!戏码这是到了哪步了?
“惊了我的马儿,你可要赔我……”药晚舟将秋胡的皮影推到了秋胡妻的跟前,依旧是秋胡的腔调去问十二月,“你可知,秋胡妻回得他什么?”
还未等十二月张嘴,台下的百姓又急了:“回得他什么啊?”
药晚舟推着秋胡妻的皮影连退了两步,又装起了秋胡妻:“明就是你□□的畜生踢翻了我的竹篮,你怎的怪起我来?”
台下百姓都帮起腔来:“就是~”
药晚舟:“你可知,秋胡怎么回得秋胡妻?”
台下的百姓齐齐一拍大腿:“回得什么啊?”
药晚舟低下一双赫色眸子对上十二月的,笑了:“怪只怪你生得美若天仙……”
台下的百姓被这股酸爽给激得一边叫好,一边扶了扶要倒的牙根。
十二月听得呆呆,过了半响,叫了一声:娘嘞~
药晚舟手上秋胡的皮影从皮影幕上跌落到了十二月的脚边。十二月捡了起来,刚要送还,药晚舟却也蹲下身子,一把揽过了她的脑袋亲了上来。只一张皮影幕将他二人与台下的人隔了开来……
第22章 药晚舟之死
夏观瞻从药晚舟的魂魄里退了出来,心中霎时明了许多。
世间的机缘巧合有因必有果,也有果必有因。当年即将命殒的自己为何会落进甘山,后又无灾无碍得几乎是全身而退,果真是有些缘由的——甘山竟是座福泽丰厚、能救性命的十方外福山。
可设若只有甘山山君才能开山印,药晚舟体内有小山君赤鸿的元气,他能带着十二月走出甘山,这有得解释,可当年的小夏意为何也能带自己出甘山?小夏意其实也是甘山的山君?不对,昔年,小夏意只身形是少年,实则心智却只比得过三四岁的垂髫,甘山岂会择这样的人做自己的主?又设或小夏意是甘山某任山君的嫡亲血脉?
其中法门,不得入法。
如今,狮兽药晚舟的两瓣兽身还在慰鹤府的偏堂里凉着,尸僵业已叫它炸了毛,瞧着像是在生来人来迟了的气。因它死了的时辰已经较长,且尸身是对半着被毁的,现下/体/液已经几乎流尽,以致看着比活着时要萎缩了一圈。
夏观手边的陶罐里盛着狮兽被人锤得稀烂的脑髓,他拿镊子将混在脑汤里的獠牙一一捡敛出来,又锯瓷似的给它镶回了牙板上,可等这些细致一应俱罢,他却找不到适宜缝补狮兽这一身又厚又实的兽皮的针,再几经找补,才想起端午穿粽子的扁铜针不就很是趁手,尽心缝补已能瞧出狮兽大致的形状,后才拿皂角给它洗了皮毛焗了油……
未几,夏清和夏晖给夏观瞻舀洗澡水时,闻到了夏观瞻换下来的衣袍被狮兽的尸身染上了腥臭。
夏清:“死了的山野禽兽而已,堂公还当贵种。一株楠木修修剪剪能成栋梁材,一株狗尾巴草修修剪剪又有什么用?”
夏晖:“老、少、贵、贱、敏、顿、全、憾。生死面前,哪有什么不同的。”
夏晖死过,就更知他们现在鲜活的生命,死了的也曾拥有过,腐烂凋零的,也将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永恒的死亡时刻做着准备,叫活着的跟着走。
夏清:“堂公睡着了?”
夏观瞻还卧在汤水中,脸上被烘出洛阳的牡丹花初开时的淡红,水露从他的发尖滴到了起伏的胸口。他总是这样令人倾羡的鲜活,却又因为看得太多而时常将已死之人求而不得的鲜活,遗珠弃璧。
且他对旁人的鲜活与腐败,出生与死亡也并不怎的挂心。即便忘川主从前有过柔善心肠,如今怕也早比吞了花椒还麻了。
真正对死者在意的,也只有他们身边的那寥寥几个的挚爱与仇敌。
因这几个“寥寥”,原本生,平平无奇;活,平平无奇;死,亦平平无奇,就像江河要入海,天冷要加衣那样普通且理所应当、不值得记忆的人,也可以成为万中无一、日思夜想和遥不可及。
夏晖瞧出夏观瞻的左眼略有异样,这便找了个由头,将夏清也一同拉了出去。
夏观瞻再回敛魂珠。
那个上元夜,河间王夫人的府兵没瞧见十二月,但跟随皇上多年的禁军飞骑却瞧见了药晚舟。
半妖药晚舟是李承道精血所化,没有“母亲”一说,化作人形时的长相自然就跟李承道一般无二了。
待得杀了亲兄的皇上知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神肖他皇兄的人,如鲠在喉间难免就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了。
皇帝遣人几次三番的追捕逼迫,药晚舟都顾念着点到即止地退了。只是到了他们趁着自己不备抓走了十二月那步,御风藏在黑夜里的药晚舟便再也退无可退了——他的悲鸣伴着夜风声虐杀了三亩地的唐军兵将才得携十二月奔逃,他自己更被魏琳余的三尖陌刀挑断了肋骨。
事后,皇帝将这场屠杀的因果加水和泥,捏成个又大又圆的锅盖形状,按到了突厥人进犯的头上。
百姓的怨愤一时沸腾于国中。皇帝没能杀了药晚舟,却无心插柳地得了西征突厥的民心,这终究没有亏得太多。
然则人生无常,却是人生之常,十二月却因此事被幡然悔悟的药晚舟视作拖累,给摒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