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钧一手提花篮,一手扶红药,三个人如闲逛似地便进得铺中。
里头买东西的人不少,潘体乾往四下一扫,便见方才那几人正往内室去,那门前竖着一面纸牌,写着“闲人免入”四字。
他若无其事转身步出铺面儿,向楼上打了个手势。
楼上的许承禄立时会意,转身禀报建昭帝:“老爷,那几人去后院儿了,老潘要绕过去瞧瞧。”
停了停,又低声道:“纯钧武技很高,老爷放心。”
那小宫女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可若是死在了今日,他和潘体乾就落了面子了,老潘他管不着,他自个儿却丢不起这人。
总得全须全尾把人送回宫才成。
建昭帝低声“唔”了一声,表情十分凝重。
那些人居然去了瑞林杂货的后院,却不知是去做什么?又是何等来历?
而在店铺中,红药在纯钧的陪伴下,正与个小伙计说话。
那伙计也就十来岁,口齿灵便得很,将铺子里的东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红药耐下性子听他说完了,便随意指着一块半透明的四方物件儿道:“把这水晶皂角拿来我瞧瞧。”
她现下已然明白,她就是来帮着潘、许等人演戏的,若是进来就走,这戏就太假了,故才随口说了一句。
不想,那小伙计闻言,却是有点发呆,好一会儿后,方抓着脑壳陪笑道:“姑娘您说的可是肥皂?”
说着还伸手指了指。
红药怔了数息,方才明白过来,自己居然走了嘴,说出了肥皂前世的名目。
她心头一凛,忙改口道:“哦,对,对,就是肥皂。我瞧着这东西像水晶似地,就给起了个绰号,在家里叫惯了,到了外头也这般说。”
又拉了拉纯钧,打了个眼色,笑道:“你说说是不是这样儿的?”
纯钧反应极快,立时接口道:“就是啊,我们姑娘最喜欢给这些物件起名儿了,不是我说,水晶皂角可比肥皂好听多了。”
一番话算是圆过了场面,那小伙计也没再多问,上前拿起肥皂,卖力推销起来。
这是个贵重东西,能买得起的不多,做成一笔他都能抽头。
这一刻,他们皆不曾注意到,角落里有个戴檐帽的少年,正一脸震惊地僵立着。
水晶皂角?
这名字他已有许久不曾听见了。
不,应该说,自重生之时起,这世上,便再没了水晶皂角。
只有肥皂。
他娘亲定下的名目,就是这个。
谁也休想改!
可是,那个听来很柔嫩的声音,却说出了它前世之名。
徐玠悄然回首,目之所及,是两个少女的背影,一高一矮,一素一华,方才叫出“水晶皂角”的,便是身量稍矮、穿着华丽的那个。
这是哪家的姑娘?
她怎么会知道肥皂前世的名目?
徐玠绝不相信这是她自个儿起的绰号。
活了两辈子,他深知这世上断无如此巧合。
有猫腻儿。
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徐玠悄然转身,便立在了那少女身后,正欲探头观其面容,不想,那少女脚步轻轻一转,径往大门而去,那丫鬟打扮的女子却跟着那伙计往柜上去了,想是去付钱了。
徐玠迟疑了一息,便缀在了华服少女身后。
无论如何要搞清楚这女孩的身份。
两个人前后脚得店门,徐玠立在门边四顾,却见那华服少女并未行远,正立在墙根儿边一株大柳树旁,背对徐玠,像是在观街景。
徐玠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烟雨楼。
这是他布的局,今日收网,他自然要来一观。
然而,这念头才起,便又立时被他捺住。
罢了,被他们瞧见也怪没意思的,还不如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他低了头,将檐帽又向下拉了拉,面色渐寒。
瑞林杂货铺的东家,乃是东州四大商行之一的汤氏,其族长汤正德,向来以做买卖厚道而著称。
可不就厚道么?
里通外国这么些年,辽北军需不知有多少进了他汤家的仓库,转手便卖给金国,换取当地盛产的马匹、珠宝以及大量铁矿,而这些铁矿,约莫便是后来诚王手头那批兵器的来处。
好个忠厚老实的买卖人。
徐玠冷笑起来,抬眸望去,便见那华服少女仍旧立在树荫下,不知为什么,看着特别地老实。
“这是谁家的傻姑娘,等个丫鬟也跑到门外来。”徐玠暗自嘀咕了一句,抬脚往前走去。
无论如何,得把这姑娘的底细摸清。
他大步行至柳树下,正欲开言,“嘭”,一声巨响倏然而至,震得整条街都晃了晃。
徐玠大惊,回首望去,便见瑞林杂货后院的方向腾起浓浓黑烟,碎布料、碎瓦块、碎铁片天女散花般地落下,竟砸伤了不少行人。
待头瞬间大乱,受伤的百姓头破血流,倒地不起,没受伤的便推着挤着往外跑,与那不知情往里跑的撞在一处,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尖叫,还夹杂着儿童的啼哭。
“卧槽!”
“尼玛!”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尔后,又同时一滞。
徐玠疾忙回首,正对上红药讶然的面容,二人四目相对,数息后,再度同时开口:
“卧槽!”
“尼玛!”
异口同声地语罢,二人再次陷入了呆滞。
因他们皆立于高墙之下,又有树木遮挡,故皆未受伤,亦不曾受满街惶惶人群的惊扰。
而即便如此,他们亦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静了数息,红药当先回过了神,微怒道:
“诶你怎么骂人?!”
一开口,出来的却是两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
原来竟是对方也说了同样的话。
又是异口同声。
于是,两个人再一次同时愣住了。
等等,他(她)怎么知道这是骂人的话?
这原是话本子里瞧来(写着)的,而那话本子现在还没卖(抄)出来呢,他(她)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两个人怔怔地看着对方,数个呼吸之后,各自张大了眼睛(嘴巴)。
这人怎么瞧着如此面熟?
莫非……是他(她)?
四道视线在半空里长久地胶着,由震惊而怀疑、由怀疑而惊恐,再由惊恐变成了不敢置信。
若是他(她)再年轻上几十岁,倒是与眼前之人一模一样。
不,分明眼前之人,就“是”那个人。
更年轻些、也更好看些的那个人。
那眉眼、那神情、那动作,还有吃惊时眼睛(嘴巴)张大的弧度,与他(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别无二致。
莫非……真的是他(她)?
“顾……”
“刘……”
两个人不知是第几次同时开了口。
一字未了,“轰隆”,陡然又是一声巨响,却是瑞林杂货铺的大门被人大力撞倒,几个蒙面男子冲了出来,掌中刀剑映着秋阳,泛出出冰冷的寒光,而在他们身后,潘体乾负了两手,闲庭信步般走了出来。
“杀人啦!”人群中陡然爆出一声尖叫,顷刻间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徐玠应声回首,神情陡然一变。
金国人!
那蒙面男子中有一人头巾落地,露出了里头的披发髡顶,正是标准的金国男子发式。
汤正德,你完蛋了!
徐玠很想大笑。
然而,那笑意才抵胸臆,便又迅速被巨大的悲愤阻塞,一瞬间,他的眼前恍惚现出前世辽北的情形,千里沃土被敌国攻占、无数百姓与官兵在冰雪中逃亡……
他咧着嘴,仿佛在笑,又像在哭,旋即心头微动,想起了身后少女,忙转头道:“你小心……”
声音戛然而止。
树荫之下,哪里还有华服少女的影子?
徐玠呆住了。
也就在这一刻,四下里猛地传来一阵喊杀声,金执卫的枪阵与内卫的刀林同时出现,将蒙面人团团围住。
那几人互望一眼,面巾上的眼睛充血而凶狠,怒吼一声,直冲了过去。
“嗤、嗤、嗤”,半空骤然腾起一片乌芒,却原来是埋伏在房顶驽箭手发动了。
刹那间,金国探子已被驽箭包围。
跑不掉了。
徐玠心头大定,却又很快生出怔忡。
她……离开了?
何时?
他返身行至树下,也不知自己要找些什么,只不住地往周遭看。